“你怎么吃完饭就犯困啊?”
周彦辰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小憩,被朱正廷有些微凉的手指捏着脸喊醒。
“怎么了?”
朱正廷探头过来看着他,身上带着股竹林间的香气,他不好意思地收回手挠了挠脖子,“没什么,想叫你开坛酒喝。”说罢露出八颗牙笑了笑,扭头翻身上了小平房的屋顶,“去吧去吧,我等你一起看月亮。”
周彦辰看着朱正廷上屋顶的背影轻声笑了笑,站起来拍了拍裤子走进屋内的地窖。
朱正廷躺在青瓦屋顶上伸了个懒腰,从屋檐边上折下腰,仰头垂下屋檐看着提了两壶酒从屋内走出来的周彦辰。那人披了件针织长衫,秋风吹过时透得出他背后两块棱角分明的蝴蝶骨,月光照着他的身边像是透着一圈白色的光晕。朱正廷突然想起曾经睡不着的夜晚在天权书阁翻书时看到的句子:
“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纤纤十指似栽葱,曲曲双眉如抹黛。”
从遇见周彦辰之前,朱正廷不知道“苗疆”的范围有这么广阔,或者说他也不知道原来五毒教分布的这么广,整个中国西南部都能找到他们的影子。
朱正廷是去年冬至带着师弟下山入世斩妖,以积善德,那年是个暖冬,直到正月才开始霜降,彼时他们遭到林间出来觅食过冬的熊妖,原本三人的小组被拆的七零八落,其中一位入门弟子当场死亡。朱正廷和另一位师弟李权哲堪堪逃过一劫,他让李权哲先回师门通知,自己拖着一条被伤得血肉模糊的腿想寻个避所先待着。朱正廷一边往伤口上撒自己随身带着的药液,边内心狠狠绞了下,他刚被徒云长老收作入室弟子*不满一年,今日带师弟下山本是斩妖行善积德来的,没想到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朱正廷看着熊妖离去的深山老林,寒从心底起,明明下山收妖求积德而不求升仙,这条人命他却是硬生生的扛上了。
还积善德,能不损阴德就不错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在打斗中被震得粉碎,他按了一下那个圆形的小按键,屏幕是亮起来了,可上面显示了什么却是看不清一星半点。朱正廷叹了口气,把手上的空瓷瓶和稀巴烂的废铁手机收回纳戒,一个人踉跄的拄着自己的佩剑在山林里行走。
之后的故事就和言情小说一样老套,朱正廷最后还是没能撑住倒在了林子里,晕倒之前最后还在骂这个破地方怎么走了半天都没个村庄。
他醒来的时候就见着周彦辰往自己伤口上扔白花花的虫子,朱正廷没被吓得再晕回去。
“这……这是什么?”他开口的时候牙齿都在打颤,也不知道是这山中日落后阴冷的空气还是这些看起来似乎是小蛆虫的东西把他吓得,“先……先生,有话好说啊?”
那人正弯腰眯着眼拿着块湿毛巾擦拭朱正廷腿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听见朱正廷的声音后迅速转头,“啊,你别紧张,这是医用蛆,一种特殊蝇种 ‘丝光绿蝇’的幼虫,能有效地清除伤口腐肉,加快溃疡伤口的愈合,免得你因肢体溃烂得截肢啊。”说罢咧开嘴笑了笑,“你别怕,我叫周彦辰,是整个庭风山谷的药司。”
“药司?”
“看你这身,应该是隔壁蜀山的吧。”他直起身将擦拭完血迹的毛巾扔到一旁的铜盆里,“我是中蜀苗栗五毒教医门弟子。”
朱正廷在蜀山封闭式的环境呆了十几年,他在“名门正派”所受到的教义一如既往地只存在“正”与“邪”,长老们从小教育不倚仗剑法欺人,而是轻财重义,疾恶如仇,并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宇宙万物方生方死、生生灭灭之际,万物动变的多样性背后起着主宰或支配作用的是第一性原则。万物由正产生,也必复归于正,都是按照必然性。对于他来说,不是“正”人,那便是“邪”了,但自打他认字以来,五毒教就不算是个“正”派。但这人又救了自己,那到底是算“好人”还是“坏人”呢?
而五毒教信奉的原则是“利益决定敌友”,只要有利可图,就可以为人所用,不管是非、对错、正邪。
那朱正廷呢?算不算个特例。周彦辰这样问自己,但转而想了想自己依然在“图利”,不过不是金钱或是物质上的利益罢了,图个美人心。
周彦辰提气踏上朱正廷身边的青瓦,用脚尖踢了踢朱正廷,“发什么呆呢?赶紧坐起来,别掉下去了。” 说罢递了一壶酒给朱正廷,自己扶着有些松动的瓦片坐了下来,“你不回去吗?”
“怎的,你赶我走啊?” 朱正廷腰上发力坐起身,单手握着酒壶嘬了一口,“我怕是回不去了。”
周彦辰愣了下,举起右手捏了捏朱正廷的鼻子,“你又瞎想什么呢?”
“那你看这么久了都没人来找我,上次李权哲回去之后也没个消息。” 朱正廷曲起双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我大概是被逐出师门了吧。”
你没有。
周彦辰拢了拢身上的外套,抬头看着被薄雾遮着的月亮,“那你先在我们山谷待着吧,等腿好了再回去。”
从右后方传来几声树枝被踩断的轻响,周彦辰敏锐的转身低头看着屋后那片林子里走出个人影,“喂,周彦辰,你下来我有事跟你讲。” 是朱星杰。
“我马上回来。”周彦辰转身和朱正廷交代了句后翻身下了屋顶,走到朱星杰身边轻声道,“出什么事了吗,这么晚来找我。”
朱星杰往前小跑了一段路,扭头确认周彦辰跟上来了之后继续向前走,“你记得上两次来找过你那小情儿的两个弟子吗?” 朱星杰皱着眉在林间弯弯绕绕地走着,“你藏的尸体不见了。”
“许是被野兽叼走了吧。”周彦辰快步跟上走在前面的朱星杰,“你怎么还天天跑那里看呢?”
朱星杰摇摇头,转身拽了下周彦辰示意他走快点,“咱们林间不仅没有吃腐肉的野兽,更何况哪一只野兽能一次性叼走两具成年男性六七十公斤的尸体?”
两人停在一处隐蔽的山洞口,洞口大小只够一人进出,朱星杰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把手臂伸进山洞照向洞内示意周彦辰往里看——的确干干净净除了杂草及落叶什么也没有。
“糟了。”周彦辰猛地拔腿往回跑。
回到自己那个简朴的小屋边上的时候他便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双方对峙,一众身着蓝袍制服的蜀山子弟手中握着自己的佩剑,而右手搭在剑柄上随时准备出鞘;另一侧是谷内的五毒弟子,领头的是谷中的大护法青灵,而朱正廷被一旁的一位巫门弟子压制,手中泛着绿光的匕首抵在朱正廷的颈间。
周彦辰愣在原地,他没想到这件事最后会发酵成这样。
“哟,我看事件的另一个主人公回来了啊。”说话的人站在一个看起来是长老的恶人身边,看穿着应该是长老的大弟子。
周彦辰没理他,扭头走向青灵,唰地跪在地上抱拳看向青灵,“大护法,能不能把他放了?让他回去吧。”
青灵冷笑了一声,斜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周彦辰,“字惠长老应该也不是这么教你的吧?来可以,走也可以,可我没见过干干净净走的啊。” 说到一半她理了理长发,又看了眼对面站着的蜀山众人,“更何况蜀山的人,周彦辰,你应该记得门规和祖训。”
是啊,蜀山的人,当年以降妖除魔为名几乎是杀光了全山谷的五毒子弟。
“朱正廷我们也要,他这条命,我们也要。” 那个带头的长老抚了抚衣袖,淡然看向周彦辰,“我们可是在他手上死了三个弟子。”
行,两个来找朱正廷的,再背一条不知哪来的人命。
周彦辰抬头看向朱正廷,那一瞬间他竟然读不懂对方眼里的神情,舍不得、懊悔、伤心、痛苦、惊恐……似乎是涵盖了所有一切心情,朱正廷站在那里,重心全都放在右腿上颤颤巍巍地保持着一个高傲且标准的站姿,额上布满细密的冷汗打湿了一部分刘海,两只眼睛湿漉漉地看向周彦辰。
是内心的纠结的痛苦吧。
周彦辰不知道双方何时谈崩的,他只记得两边的人马在他眼前激烈交战,而他在扑向朱正廷的时候,被身后的一个蜀山弟子一剑穿心。
倒地之前最后一幕便是青灵怒目圆瞪地从指间甩出无数条蛊虫发疯般地攻向朱正廷,他眼睁睁地看着朱正廷皮开肉绽,面貌尽毁,全身筋肉膨胀,崩裂,他那双如林间小鹿般灵动的双眸由清澈转为迷茫最终变为痛苦。
周彦辰过不去,朱正廷来不了。
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世间最大的间隙,看得见,摸不着,互相凝望着对方直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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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吃完饭就犯困啊?”
周彦辰皱着眉睁开眼,朱正廷凑近放大的笑脸在眼前晃。
周彦辰猛地从躺椅上做起,看着朱正廷,“我不是死了吗?”
朱正廷被他吓了一跳,一巴掌拍上周彦辰的背,“你这是做噩梦了吧,你不好好的嘛,刚吃完晚饭就这儿睡着了。”
又回到这一天了。
周彦辰盯着朱正廷看了好一会,向上次一样问,“怎么了?”
他会说,没什么想叫你开坛酒喝,然后上屋顶,等我去陪他看月亮。
“没什么,想叫你开坛酒喝。”朱正廷笑了笑,果然扭头翻身上了小平房的屋顶,“去吧去吧,我等你一起看月亮。”
周彦辰呆了下,这是上天又给了自己一次机会吗?
他没去拿酒,反而上了屋顶拽住朱正廷的手腕,“我们现在马上走。”
“去哪?”
“离开这里。”
朱正廷被他拽下屋顶,跌跌撞撞跑向屋后的树林,“你干嘛呢?这是怎么了?”
周彦辰没回答他,他总不能和朱正廷说,快走,你今晚会死。
没走多远果然遇上了应该来找自己的朱星杰,周彦辰冲他点点头,“我知道你要跟我讲什么,你赶紧回去待在家里,晚上不要出来了。”
朱星杰迷茫的抓了抓头发,“我有事跟你讲……”,说罢看着周彦辰离开的背影,只好作罢,希望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周彦辰,你还知道要跑啊。”青灵的声音从右侧传进两人的耳朵,周彦辰浑身打了个寒颤,没停下脚步,“你捅了这么大的娄子,现在要跑?”
跑不掉了,同样的结局。
你经历过爱人在面前死了几百回的场景吗。
整个山谷,想要出去有几十、几百条路,他带着朱正廷一一全走过一遍,但结局都一样,不论是被蜀山逮住,亦或是被五毒弟子拦下,不论是死一个或是一起死,最终都会以死亡收尾。
青灵不会放过朱正廷,蜀山不会放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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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吃完饭就犯困啊?”
还是这句熟悉的台词,周彦辰偶尔还会想,不如自己一次次自杀死了算了,就让时间定格在这一段时间里过一辈子。
“你是不是想喝酒?”周彦辰接上朱正廷的话,握住他柔软的手掌握了一下,朱正廷害羞的抽回自己的手,不轻不重地在周彦辰背上拍了下,转身又上了屋顶,
“去吧去吧,我等你一起看月亮。”
周彦辰走进地窖,看着几个酒坛旁放着的一个小瓦罐。
十方无影像,七道绝形踪。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一著高一著,一步阔一步。坐断佛祖关,迷却来时路。七禅蛊,等同敬畏,皈依法不堕饿鬼,贪嗔痴迷,轮回之苦,无有穷尽,唯禁与敬方是尽头。
自他出师以来,便一直没有忘记喂养这蛊,他作为字惠长老的嫡传弟子之一,这七禅蛊也是字惠长老收他为徒开始就叫他一直养着的。周彦辰从没想到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用上这蛊。他伸手用力拍开瓦罐上的泥封,伸手取出了那只在手里扭来扭去,泛着黑气的蛊虫。
周彦辰提着两壶酒转身出门上了屋顶,伸手把躺着的朱正廷拽起来,盯着朱正廷的眼睛看了会,猛然搂住他的肩,朱正廷被周彦辰困在怀里,他才刚起唇呼叫就被人堵住了嘴巴。
“接吻要张嘴啊,笨蛋。”周彦辰忽然放开了他,低下头在他的耳边低语,“忘了我吧,朱正廷。”
闻言,朱正廷开口就要质问周彦辰。
“你--呜嗯!”
怎知道才刚开口就再次被吻住。
这次的吻更加凶猛、侵略,周彦辰无情地掠夺着他口中的美好,柔软的物体侵入他的口腔缠住了他口中的小舌,他无法自制地沦陷在这样的一个吻中,因为一时之间太过于突然,让他连挣扎都忘记了。
“师傅总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周彦辰捧住朱正廷的脸,看着对方眼睛里映出自己的模样,“也许我舍了你,也算是一种得吧。”
朱正廷看着周彦辰深邃的瞳仁,那双眼睛似乎像是黑洞一样要将自己吸进去,他曾经看向周彦辰的时候,心底从未产生过这种害怕的感受。
他在周彦辰的眼睛里看到了周彦辰。
朱正廷惊的想要站起身,却被周彦辰用力按住了脑袋。
“忘了你看到的这个人,然后转身从小溪边的栈道走五十米,跟着你的长老回蜀山去吧。”
归罢悔罢,与君来世再相聚。
当然谁也不会想到缘分是如此的美妙,霍格沃兹见,有情人。
END
*蜀山入门弟子:当一个蜀山弟子修炼到一定程度并取得师父和掌门认可后,成为入门弟子。此时会被分配到各个长老辖下,承担一定的工作。同时,师徒的关系开始松散,弟子可向任一长老求教学习任何蜀山修炼方式。升级到入门弟子,在蜀山内部通常也称“出师”。
*蜀山入室弟子:由每个长老在入门弟子中自行遴选产生,一般每个长老只选择1~2名,作为重点培养,将自身绝学倾馕相授。被视做该长老的接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