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丞丞不常飞得那么高，不过他知道不管地面的气候再怎么刮风下雪，只要突破云层就能迎接强烈的阳光，所以他这样做了。体表凝结的冰晶在接触到移位后迅速溶解化开，谓烤着恶魔的艳阳让他的毛发变得干燥。
这里没有风，很安静，他看着云卷涌流飞了很长一段距离，日夜不休连续五天，直到云层逐渐疏散开，能看见底下大地的景色为止，他才找了个大城市降落。
按常规以外的地方人的身分在下榻旅馆问了几句，他就大约知道自己到达了什么地方，这里已经是南方地界，甚至冬天也不会降雪。范丞丞铸造了一下，掏出货币先是叫了满桌料理饱餐一顿，又去采购了足够路上吃喝的食物及饮水。
还有段路程呢。往南出了城，靠双腿穿过一片草原和树林，他在夜半时分现出原形，开始下一轮的长途飞行。
中部地区的小教堂在曾经暂住的大恶魔离开后越发寒冷，黄明昊不用再烧足够维持两个房间温暖的柴，他依旧每日定时开门，每个月两次布道，但是经过冬季的温度越降越低，失眠的常客们也渐渐不来了，这种天气坐在门扉洞开的大厅中根本冻得睡不着。他们纷纷和神父约定，等天气暖和了再回来。
黄明昊的闲暇时间多了，他读书，自己清扫所有房间，做更多更多圣水和箭矢。
他还杀恶魔。
范丞丞不告而别后第二十三天，有一只恶魔──别的恶魔，出现在教堂外围，在和黄明昊对上眼的瞬间，那只比起人更像兽的不速之客一溜烟钻进树丛里滑走了。
小神父天生有种奇妙的视觉，就像他当初能知道范丞丞本性不坏那样，刚才出现的那东西在他眼里则很明显来者不善，因为只有坏东西才会有那么混浊的气场。
当晚黄明昊就杀了它，那东西躲在厨房里想偷袭，但似乎没料到这位警觉的年轻神父身上随时都带着强力圣水，在它因为腐蚀般的烧灼感而失明尖叫时，一把刀刀刻了除魔咒文的匕首挥下，活生生剁开半人半蛇低等恶魔的喉咙。
黄明昊将尸体拉到后院烧掉，顺手凿了几颗恶魔牙下来当研究材料。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后来大约几天就会出现恶魔，一开始是独自，后来其开始结群，黄明昊不得不启动教堂的防御措施，并且庆幸这个时节不会有无辜的村民过来。
来袭击教堂的恶魔们越变越强，逐渐从只会乱叫的低等魔兽世界进展到能说几句语言的类人生物，黄明昊击退他们，能杀的就杀，有一些比较聪明又打不过他的会跑，然后过几天换方法卷土重来。
在春天过半时神父已经和一只叫“钺萨”的中级恶魔缠斗了近一个月，钺萨很狡猾，他外表看起来干瘦不起眼，却收服了附近的一群游离恶魔和邪灵当打手，三不五时就来骚扰，黄明昊于是找了几个空档出外购买足够的生活必需品，拉回几车柴火，然后暂时关闭教堂，和有往来的人们们提前说好，并且在结界范围外面插了个“神父出门不在”的牌子以免有人误入。
紧闭大门的教堂祭坛前架了大锅子二十四小时熬着滚烫的圣水，蒸气弥漫在圣堂中，这样低等级的魔物们就无法闯进来。
但钺萨和几个能力强一点的同伙并不受限制，夜晚时他们可以忍着走进里面和神父过几招，至于白天？若是好天气时神父待在玻璃彩窗投下的阳光里，他们完全无计可施。
所以黄明昊都在白天休息，他在祭坛后面弄了个地铺，有柔软的羽毛被和枕头，甚至还有热水囊，除了离锅子太近烟味强了些还没什么不舒适的，他可不会太委屈自己。
后来黄明昊一一杀掉了钺萨的同伙，邪灵们的数量也被消耗得寥寥数只，中级恶魔气急败坏，他觉得被一个人类神职抵抗了那么久实在很没面子，于是他决定去远一点的地方找帮手，发起一次盛大的围攻。
黄明昊不知道这回事，但是钺萨暂时离开的这段时间他将消耗的物资补补个满，还顺便做了更多圣物。
「你们知道吗？有间教堂的神父是非常厉害的驱魔人。」
“这样的存在是对我们恶魔的威胁。”
「你们怎么可能没兴趣？我告诉你们，那里住过大恶魔阿斯蒙蒂斯！」
“──阿斯蒙蒂斯，你该听过吧？没见识！那可是传奇的凶暴大恶魔之一，他待在那里好位置，那里一定有什么秘密！”
“没死，阿斯蒙蒂斯还没死呢呢！不只一个同类看到过他，他真的住过那！！”
「走啊！走啊！和我一起去分食那个人类，再将那里的秘辛或宝藏挖掘出来！到时候大家都有份！」
范丞丞带着海盐的气息回到中部小城的外围教堂时刚好入夏不久，他拍着翅膀滑过天空，就像他当初第一次到来那般倒挂在尖顶，往里探看那盏熟悉的烛光。
但他没看到小神父每晚必然会点上的烛火。教堂里面漆黑一片，然后他闻到血，很浓很杂的血腥味。
大恶魔浑身的肌肉瞬间紧绷爆炸出青筋血管，他分辨出新鲜的血味来自何处，范丞丞翻过屋顶往后山方向掠去，在森林边缘处，他看见一场沉默而激烈的厮杀，在光线微弱的月夜里如火如荼地进行。
几个只型态各异的黑影用各自的方式想靠近人类，但敏捷的神父借着树木的掩护和一些预先设置好的陷阱和他们玩起了追踪战。恶魔们满以为区区一个人类神职抵不过他们群起围攻，却没想到一不留神他手上的箭就会穿过任何一个同伙的眉心。
范丞丞加入战局以后摇摆胜负的天平就像被一拳捶扁，大恶魔光是发出怒吼就足以让几个年轻恶魔被震荡得失神，然后就是在搞不清状况之下被收割生命。尖利的爪子破开粗壮的树干和坚硬的岩石直接刺穿他们，庞大健硕的身躯移动速度不但快得远超鬼魅，还挟带着锐不可挡的恐怖逼真势。
这就是大恶魔阿斯蒙蒂斯！
原本静谧的树林边缘开始响起恶魔们的临死惨叫，钺萨早在发现有异状时就掉头逃跑了，他几息之间就窜出老远，正在为自己的机智感到骄傲的时候，一只有力的手掌牢牢攥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差点因为自己前冲的力道而折断它。
“我留你到最后，的确是因为你跑得比较快。”经过岁月历练的阿斯蒙蒂斯将他拎起来：“但你以为你能逃走？”
钺萨能让人想到癸热的上位者威压膨胀得几乎要挤扁他的心脏，他不抱希望地嘶声讨饶：“求求您别杀我！大人！我再也不敢了！”
“嗯，而且看起来很长舌。”大恶魔冷淡地在他身上灌入一道可引爆的魔力然后说：“去，告诉方圆三百里的恶魔，这里是我的地盘，有谁再敢靠过来一步，他死。而没用的你也会死。
萨的脖子被松开了，意识到自己居然真的逃过一劫，中级恶魔忙不迭答应着连滚带爬离开，并且发誓为了自己的小命，一定替大恶魔好好当个守住门户的传声筒。
做完这一些，范丞丞迅速回到小神父的身边，他能确定周围能对人类造成威胁的家伙都已经被杀光，但他刚才并没有时间仔细去检查他是否安好。
大恶魔展开翅膀一路切开挡路的森林回到黄明昊所在的地方，正想出声远远呼唤他，却瞧见暗夜中一点寒芒亮了起来。
凭借着好视力，范丞丞发现黄明昊以一种从未有过的锐利眼神望过来并拉满了弓指着他，箭上杀意冷而纯粹，似乎下一刻就会松手。
范丞丞振翅急煞，前方那一触即发的箭在弦上──然后凝住不动。然后，神父手的满月逐渐化回半月，自范丞丞的眼中落下。
“──你速度太快快。”黄明昊缓慢眨了眨眼眨眼，因为过度专注而干涩的双眸，眉头松开神情缓和下来，神父流露着一股无辜的气质为方才举动成就：我没看清楚是你回来了。
“……黄明昊。”范丞丞边走近边收起所有装备攻击性的恶魔外貌，最终站定在神父面对双手时，他已经是对方最熟悉的外貌：一个发须灰白，眼皮下垂，还稍微有点肚子的高大中年男人。
“你还好吗？让我看看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很累，几乎走不动。”年轻神父相当坦然地往他敞开的怀里靠：“我想请你带我回去。”
范丞丞的心都要化了，小神父一派自然将额头放在他肩上的模样简直就是某种无自觉的撒娇，这可是个敢在深夜和整群恶魔鏖战，一步不退的厉害人类，被他箭尖瞄准的那一刻，范丞丞几乎以为黄明昊已经对他失望怨怼了，虽然就算那样也是他理由由自取。
是啊，他分明高效信赖自己，只是不怎么会表达。在外面的这段日子，范丞丞已经为那晚的冲动忏悔过无数次，幸好，还没有太晚。
范丞丞将黄明昊抱起来，带他回教堂。
最初不大的教堂内部和范丞丞记忆中的模样有出入，长椅都被推到一旁，后面堆了一大批柴火和数个大水缸，中央空出来架了一个大铁桶，桶子底下而祭坛后面居然有个看起来还算舒适的小地铺，大厅充斥的烟熏味直直冲进范丞丞的鼻孔，他忍着不打喷嚏：“这是怎么回事？
“我得让圣水的蒸气充满里面保证低等邪灵无法进入。”黄明昊算了算：“从四十八日前开始。”
大恶魔愣了愣：“你是说，你和他们对抗了……将近五十天？”
“不是。”黄明昊半闭着眼：“你走以后不到一个月，陆陆续续就有恶魔来了。”
范丞丞被这个消息劈得呆住，黄明昊从冬天就战斗到现在？他略一思索就想出唯一可能的原因，不禁再度封闭自责：“是我害的！”
“不是，我早就和他们说了我没有什么阿斯蒙蒂斯的宝物和秘密，是他们不信，这又怎么算是你的错？”黄明昊道：“范丞丞，你真的叫阿斯蒙蒂斯？”
「……是。」
「范丞丞……」神父念着这个名字：「像人类啊，不像恶魔的名字。」
“因为，这就是我作为人类的名字，也是唯一的名字。”大恶魔静静称为：“如果你愿意，我想请你听我的故事。但是现在你需要休息，我带你回房间躺好。」
黄明昊摇头：「我想先洗个澡，劳烦你带我去浴室。」
在大恶魔的坚持下，小神父仿佛没有自理能力的婴儿那样被剥个精光塞进浴缸，由范丞丞一面检查一面清洁。他的身上没有伤痕，一道都没有，这让本来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范丞丞感到非常吃惊。
“这么多天你都没有受伤？”
黄明昊舒展身体身体由对方往他身上浇水热水，点头：“我一直都在避免被近身，那样风险过高。”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范丞丞揉着他的背，唤出一口长气：“噢，我明白了，他们之中没有会魔法的家伙。”
小神父的回答又一次令范丞丞哑口无言：“有，但是好像对我没用。我听到他们说扰乱心智的法术不管用，然后，他们就更意识到我身上有你的宝藏了……所以，有吗？」
大恶魔想起他曾经试图用过却毫无效果的魅魔法术，虽然让小神父认为自己有留下些什么保护他是个诱人的想法，但他已经不打算再向黄明昊说谎：「没有，你这体质大概是天生的，我其实也曾发现。
「是吗？那也挺好的，也许我真的有什么血脉吧。」
「也许。」
范丞丞拉起水中人类的手臂轻轻擦洗，在氤氲热气中他发现黄明昊的肤色还是一样白，但看上去瘦了很多，肌肉也更加结实分明，还有他刚才握着的那把和以前不一样的硬弓，捏箭的手指上茧更厚了……在在昭示着这几个月以来他被迫遭遇的“锻炼”。
“……我很抱歉。”范丞丞诚心诚意地说。
“因为你那天骗我而道歉吗，范丞丞？”神父说：“我做了你的早餐，但是你却悄悄走了。”
被这双干净的棕眼瞧着，范丞丞的罪恶感更深了：“我为全部的一切向你道歉，我擅自来，擅自离开，还害你有性命之忧。”
「其实，也还好。」黄明昊指正「性命之忧」的那部分：「我预先在树林中做了万全的准备和一百五十二个陷阱，直到你不在，最多再两个小时，我有九成把握可以将他们消灭。」
“嗯？不是说你累得都要走不了了吗？”范丞丞发现了他话中的突破。
「……」
“噢，黄明昊。”范丞丞微笑：“我很高兴你愿意依赖我。现在我要替你洗头了，闭上眼乖乖别动，很快你可以躺在舒适的被窝里了。”
“我的被褥在祭坛后面，没洗过之前我不想拿回床上，今天得和你到老师的房里睡。”黄明昊仰着头说。
“完全没问题，神父。”
将黄明昊洗干净以后范丞丞也顺便用残水将自己也刷洗一番，他们到老神父的房间里放置下来，里面还是干干净净的，并没有因为黄明昊忙着和坏恶魔周旋而积灰尘。
黄明昊说：“因为夏天到了，你可能会回来。”黄明昊说：而且而且打扫这里已经是我的习惯了。
范丞丞半躺他身边替他拉上被子，：“那，如果……我没有回来呢？”
小神父闭上眼睛，声音低微：「那么我就将酒分给大家喝，明年再买新的。。」「恶魔和人类的时间观念不一样，的确，你没有说过哪一年夏天回来。」
「酒？」
“你喜欢的烈酒，我向亨利先生订了一桶。”黄明昊打了个呵欠：“……抱歉，我真的累了。”
「你快睡。」范丞丞赶紧往他身上轻拍了两下，「明天再聊。」
「唔。」小神父应一声，便调匀鼻息不再说话。
黄明昊睡了，范丞丞却是睡不着的，他反覆想着黄明昊因为自己而遭遇的危险，还有他入眠前轻描淡写，实则细思起来让人心绪震撼的那几句话。
今年不回来，明年再买。那么，明年要是也不回来呢？
范丞丞在世上周游了几百年，强横如他也不是没碰过要命的危险，这次出去他也遇到了，面对大自然无限的能量，无论人类还是恶魔，只是只是寄居在世上的生物，在灭顶灾难面前都没有区别。幸好他依旧全身而退了，但若是运气差了一点……
范丞丞眯着眼开始想像，认真的小神父因他的一句留言每年都会买酒，等不到他，于是在秋天请居民来帮忙喝掉，隔年春末再买一桶。物换星移，直到亨利都卖不动了，换成小亨利（如果他有儿子的话）送酒来，若是有人问他，他大概会说“我在等一位好酒的朋友”，渐渐地，小神父变成老神父……他还是会好好地做自己的本职，然后等待着一个在他生命中不过停留了几个月的大恶魔，要是在最后的最后都等不到，他大概也不觉得是被欺骗背叛，只会想「没办法，因为恶魔和人类的时间观念不一样」……
范丞丞越想越胆战心惊，但他现在不能问本人来证实这个猜测，于是撑起身体想看看黄明昊的脸，结果因为他这个动作，小神父瞬间睁开双目，眼中精光骤亮，却在看见范丞丞以后又暗了下来。
「抱歉，」人类说：「我习惯了，因为睡觉的时候也会被偷袭。」
范丞丞的嗓子顿时被遗憾疚堵住，他赶紧说：“对不起，我不会再乱动吓到你。”
黄明昊想了想，说：“分给我一只手吧。让我握着，我就明白你回来了，我很安全。”
别说要一只手，听了这句话现在范丞丞什么都愿意给他。大恶魔忙不迭长方形双手给他选，黄明昊随意揪了他的右手，贴着温热掌心再度阖上眼。
而范丞丞就这么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就怕打扰了对方这几个月以来难得的安眠。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