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的日常就这般回归正轨，而将一位恶魔加进去也并没有对此带来什么困扰或衍生问题。附近居民们平淡接受这所他们不常造访和关注的教堂中多了个长工的消息，而对此会稍微比较上心的不过是少数几位提供黄明昊日常用品和食物的商人及农民。
他们的生活过得像范丞丞出走之前一样安稳平和，并且更加亲近。随着夏天的逝去，天气开始转凉以后黄明昊学会在恶魔身上取暖，一开始是范丞丞注意到即使放了热水囊，黄明昊的双足依旧要在被子里捂一阵子才会不再冰凉，于是他用自己每晚都特地洗得干干净净的脚去碰着对方的，让它们更快变得温暖。
于是黄明昊便明白了范丞丞很乐意成为取暖抱枕这件事，有天他询问大恶魔是不是可以化成原型，因为恶魔型态的他体温似乎会更高一些。
范丞丞脖颈上那一圈蓬松鬃毛外层稍微有些粗硬扎手，但是手探进去以后会摸到细软浓密的绒毛，带有范丞丞味道的体温烘得它们暖暖的。
自从数次搂着这圈毛打盹或贴在范丞丞胸口睡着以后，小神父不但培养出了新的睡姿还有习惯，他开始主动探索范丞丞的恶魔身体，从毛发到大角、能收放的爪子到有力的尾巴，范丞丞放任这一切，他非常欢迎黄明昊想要多加理解他的想法。
不过神父偶尔也会问些比较难以回答的问题，像是……
「魅魔是性别不定的特殊种，」黄明昊说：「所以，拥有一半血统的你也能转变为女性的姿态吗，范丞丞？」
大恶魔立刻态度有些激动地果断否定：「没有！不能！我身上父系的遗传因子压倒性地强，这应该看得出来吧！」
「是，但……」人类按了按手掌底下外表硬里面柔韧的恶魔肌肉：「我就是问问。要是可以呢？那么我会想看看你能有什么样的变化。」
「……」范丞丞沉默了一小会，以打趣的口吻道：「如果你真的想看魅魔变性，我去捉一个血统纯点的给你玩？」
「好。」黄明昊说。
「嗯那就算了……啥？你真的想？我只是开个玩笑！」范丞丞摇头：「不要接近其他魅魔，很危险。」
「我能自保。」黄明昊表示：「你也会在，不是吗？」
大恶魔叹气，他后悔一时嘴快造成的局面，黄明昊虽然大多数时候看起来无害，但可不是那种会觉得捉无辜恶魔来研究是「不好的事情」的善心人类。
某方面来说，他拥有一种如孩童因好奇而玩弄昆虫般，纯真的凶残。那些在葬送在他弓箭底下的倒楣蛋，以及收藏在神父箱子里的一堆像是牙齿鳞片之类的恶魔材料都能为这点作证。
「好，我承认。」范丞丞投降：「黄明昊，我不想让你见其他魅魔，因为天性会让他们尝试勾引你，我会不开心。」
神父想了想：「如果你去捉他们，他们也会试图勾引你吗？」
「会，中低级的魅魔不擅长战斗，诱惑、贴身接触就是他们的主要生存手段，是本能。」
黄明昊突然陷入沉思，过了半天他才再度开口：「我在厘清，探究自己内心的感受……即使确信我们互相对彼此忠贞，我依旧会介意你被他人勾引──我还在想要怎么准确地表达这份……」
范丞丞很受用：「这是嫉妒，唔……我喜欢你为我吃醋的样子。」
「为什么？」神父不解：「根据我的理解，嫉妒不是正面的情绪。」
「因为在这个情况中，那又一次证明我对你来说与众不同。」范丞丞说：「黄明昊，你和他人的互动变多，自然就会认识到更多情绪，有时候没有绝对的好与坏，生命本来就很复杂，每个人生下来都有机会遇到这些课题──虽然你晚了点，不过还不算太迟，我们慢慢来。」
人类眨了眨棕色双眼：「你会教我。」
「对，遇到机会我就告诉你。」大恶魔亲昵地靠住他的额头蹭了下：「行了，好学的神父，我们睡吧。」
范丞丞的手习惯性地探过去从人类的蝴蝶骨处到肩头揉捏了几个来回，他用这种方式帮助黄明昊消散一天的肌肉疲劳，同时感受对方曾经瘦得骨头能磕手的背部已经长上一层柔软的皮肉，肩头带出了点圆润的形状。
「好的。」小神父的动作和声音都相当温顺，说出来的话却不那么乖巧：「虽然我知道你转移话题，但是我们的确该休息了。」
「……」
后来，黄明昊始终都没能确认范丞丞究竟有没有另一种性别的型态。
「──乔说今年秋季收成不错！他和我大力推销自家的苹果和南瓜！」范丞丞说。
「噢，他们家果园里的苹果树是老株了，又大又甜。你买了？我记得应该还不到成熟的时候。」
「他又说你喜欢，所以……」
「抱歉，你能大声点吗？我听不见。」神父在底下提醒他。
倒挂在穹顶上进行每月一次清洁的恶魔长工盯着眼前的花纹提高嗓门：「我是说，我订了！最先成熟的一批，他会送来！」
由于范丞丞听力超群，黄明昊还是以平常的声量说话：「你喜欢苹果？我会做苹果派、苹果汤、酱烧苹果、苹果煎饼……当然，直接食用最能感受到当季的风味……」
范丞丞心中暗喜，看来黄明昊的确对苹果有偏好，老实的农夫乔没有为了推销而胡诌。
就在他打算开启天窗擦拭边缘时，一样黑色的东西窜进了他的手心，范丞丞马上脸色大变，五指攥紧捏住它。
「怎么了，范丞丞？」
「……有人找到我了。」大恶魔低沉的声音和他的身体一同落下，范丞丞张开手给黄明昊看，里面有一只类似小型乌鸦，羽毛和身体却像是用薄皮革构成的动物。
「这是什么魔兽？」
「只是传信魔法的一种，不是活物。」范丞丞解释：「来自一个，呃，算是朋友……」
神父问：「你有朋友？」
「我当然有！」范丞丞皱了皱鼻子：「恶魔里还是有能沟通的家伙，总之，好像是出了和我有关的事，他又不知怎地打听到我可能在这附近……哦，大约是之前我放了那个干巴巴家伙的关系。」
「什么干巴巴的家伙？」
大恶魔耐心地说明：「就是我回来那天，放了一个没杀，让他去警告方圆三百里的恶魔不准靠近我的领域。」
「原来是这样，」黄明昊偏头：「那么你的朋友带来了什么样的消息？」
「我不清楚详细，讯息很模糊，因为他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在附近，我回覆问他。」范丞丞盘腿坐下来用四根手指摆弄小小的皮乌鸦，一边嘟囔真难使用一边将它翻来倒去。过了好一会儿，那只皮乌鸦在范丞丞的大掌上站起来，扇动翅膀从教堂大门飞了出去。
看着范丞丞凝重的神情，黄明昊开口：「我猜那不是个好消息，对吗？」
「唔……嗯，还是等回覆如何看看情况。」恶魔迟疑片刻，斟酌着说：「但如果我说，之后有可能，只是可能，得出远门一段时间去处理事情的话，你……」
然后范丞丞看见黄明昊的眼神沉了下来，他立刻用眼皮和睫毛遮掩，但是没能完全挡住情绪。
「噢。」神父应声：「那么，我就将苹果腌起来吧。」
范丞丞发现事情似乎有点不妙。
黄明昊对他的搭话反应变慢许多，就像他脑子里装的完全都是别的事情──或者不愿理他。
黄明昊还会找出一堆书一翻就是半个晚上，回到床上倒头便睡，若小神父不是突然需要补充大量艰深知识──那就是刻意避开他了。
黄明昊连日记都不写了，他这几天随身带着一大叠纸张，在工作之余用蝇头小楷写写画画些范丞丞看了就头昏不想明白的东西──仿佛在制造一种不想让他靠近的气场。他问了，黄明昊却只回「我还在想，想好了再告诉你」这种有说和没说差不多的答案。
在黄明昊把全套制圣水器具和材料箱搬进图书室然后关着不肯出来的隔天，范丞丞急了，他隔着门哄小神父让他别生气，也许消息没有那么坏，自己也不用出门。
「我不知道你误会了什么，范丞丞，我没有生气。」黄明昊在里面讲，他的嗓音里有疲惫和些微的失落：「你真的不出门？」
范丞丞无法违心说谎：「……还是要看回覆而定，可能快到了。」
「也就是说，还是有可能出去。」黄明昊的语气坚定起来：「抱歉，范丞丞，我正在做重要的事，请暂时别来和我讲话，我不能分心。」
「……」
「谢谢你的配合。」神父讲完这句就不再出声，只能听到他不时书写、摆弄玻璃器具和削着东西的声音。
而大恶魔阿斯蒙蒂斯站在门外，第一次感受到了婚姻危机。
范丞丞决定晚点再去安抚一次小神父，也许他现在很不开心，那么让他自己一个人冷静一下并不算坏事。
大恶魔感到有些纳闷和委屈，黄明昊怎么能因此不理他呢？甚至连教堂都不开门了，这并非认真执行神父生活守则的黄明昊的作风。范丞丞连三餐都只能自己决定吃什么，当然他也没忘记给黄明昊备一份营养均衡的食物，用托盘装好放在图书室门前并隔着门提醒他要好好吃饭，而他下一餐再去收的时候都已经吃干净了，范丞丞松了口气，看来黄明昊气归气，却没有到拿身体赌气的程度。
夜深了，范丞丞决定再去劝一回。
「黄明昊，」他用最温和的态度劝说里面的神父：「我认为你该休息，让我抱着你睡上一觉，你知道，如果我很快就要离开，我不想走之前连你的面都不能见……」
然后他听见脚步声，门开了，人类一头撞进他的怀里：「你要走了？现在？请再等一下……」
「呃？不是现在，」范丞丞撑着黄明昊有些虚脱的身体，将他精神不太足的脑袋扳起来看：「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多久没睡了？」
「我没算。」黄明昊回答得很快：「你不会现在走？很好，再给我一点你的鬃毛。」
「啥？」
「鬃毛，给我。」黄明昊双手搭在他的脖子周围急躁抚弄着：「快，变回去。」
看着小神父的黑眼圈，范丞丞心软了。于是他变回恶魔型态，用爪子割了一小簇给他。
黄明昊欢喜地将那些毛握入手中，然后抬头看他：「不够，再来，要长些的。」
「……」为了哄爱人开心，范丞丞咬牙将自己后脑那一处多割了点下来，至少从前面看的时候不会那么突兀。
「谢谢你，范丞丞！」鬃毛到手的神父扎进对方毛茸茸的颈项中用力埋了一下，然后在范丞丞搂住他以前一溜烟抽身跑回图书室并关上门板。
「……嘿，黄明昊！」恶魔还没来得及为小神父的主动亲近感到开心，人就跑了，他喉中发出懊恼的声音，开始盘算着要闯进去将黄明昊拎回房间强迫睡下，就在此时，他听到了一阵翅膀扑棱的细碎动静。
范丞丞抬头望向教堂半开的天窗，那那里有只皮做的乌鸦正扭着屁股钻进来。
「我刚才收到回覆了，」恶魔朝着图书室的门说：「事情似乎比我想得还要糟，我得回……老家一趟。」
门又一次打开了，黄明昊跑出来问：「你的老家在哪？」
「啊？」
「你的家乡在哪？」小神父又问了一次，见范丞丞一脸莫名，他干脆拉着大恶魔的手进图书室：「我有地图，你指给我看。」
范丞丞这才看见那张大长桌上摆满了黄明昊的器具和材料，厚厚的书本及写着文字图案的手稿多得满出来，有些甚至不得不堆在旁边的地板上。
范丞丞忽然有些担心黄明昊的精神状况，他看起来非常急迫且紧绷，难道是上次独自抵抗恶魔数月的遭遇给他带来了心理阴影？
「好，你别急，」范丞丞顺着黄明昊的意，在墙上贴着的陆块详图中找出了从离开后就再也不曾踏足的故乡：「……这一带，很北方吧？这儿才刚入秋，那里再不到一个月就会下雪了。」
「在那里啊……」黄明昊的手抚上另一处，他们所在的中部沿海区，「很远。」
「嗯，你放心，我会留下我的魔力在这保护你，不用害怕。」范丞丞放缓腔调：「我很抱歉上次害你遭遇那种事，但这次你不必做那么多圣水圣物防卫自己，只要每天好好吃饭、安心睡觉，等我回来……」
黄明昊看起来疲惫得有点呆滞，但他在理解范丞丞想表达的意义后还是出声反驳了：「我不是在做自己要用的东西。」
「什么？」
「知道你要去哪里的话就简单多了，这很有帮助，只需要……」黄明昊转头大步走向他的桌子，一面小声喃喃着范丞丞听不太懂的词语，像是「参数」什么的。
「等等，你在说什么？」
「你能明天再走吗？我快完成了。」黄明昊捡起一颗小木球在上面雕琢：「──给你的护身符。」
大恶魔吃惊地叫了出来：「为了我？你在弄给我的东西？！」
「是，不然呢？」黄明昊手上忙碌着，却还是分给范丞丞了一个柔和的眼神。
范丞丞忍着心里的激荡跟过去看，长桌上的器材周边散落着几十颗大小不一的珠子，材质形状也不尽相同，唯一的共通点是上面都密密麻麻被刻上了什么，像是符文又像是图腾，或者是极度复杂没有出路的迷宫。
「这些是做什么的？」
「能护佑你平安回家。」黄明昊顿了顿，脸上少见地露出了迷茫，他凝视着手中的木珠：「……我希望是如此。」
所以小神父是真的在努力思考别的事、真的需要用到大量艰深知识，还有──真的没和他生气。
范丞丞对于自己误会他感到既歉疚又怜爱，他不能阻止已经进行到尾声的工作，那会辜负黄明昊的心意，于是他默默地坐在旁边看小神父如何进行。黄明昊的手指很灵巧，他能在一小块面积上快速而准确地雕刻复杂的细线，排列好所有珠子的顺序后他将刚才拿到的恶魔鬃毛加入其他材料搓制成绳，全部串了起来。
「剩下一个步骤。」神父宣告，他拿出一个没有指针的罗盘，打开玻璃上盖往里面倒进旁边烧杯中备好的深红色液体，最后放入一根黑色草茎并盖紧密封。草茎浮了起来，在水中微微打着转。
黄明昊将奇特的罗盘扣坠在那串珠圈上，然后要范丞丞戴上。
「我先确定一下，这东西不是圣物吧？」大恶魔说。
「链子不是，但这里面是圣水，所以这个可以单独作为圣物使用。」黄明昊指那灌了红色液体的罗盘：「用了一些手法从堕天使块根里精制出来的，会比我以前的圣水强很多……」
范丞丞立刻露出了纠结的表情。
「圣水在里面，只要不打破就没事。」黄明昊认真道：「范丞丞，我知道你很强大，但是如果有足以威胁你的恶魔，拿这个扔他应该能制造出一些有利于你的破绽。另外若有其他预料外的危险事态、或你的事情做完了，就也将罗盘摘下来。但是无论如何请不要弄散这条链子的构造。」
范丞丞想了想：「也就是说两个状况──遇到危险、还有我事情做完，都把罗盘拿掉？」
「正是。」黄明昊将那串链子递到恶魔手上。
为了使小神父安心，大恶魔立刻戴起它且慎重道：「我会记住。」
「那么……你要走了？」
「明天早上吧，我不能放你这样一个人。」范丞丞抚摸黄明昊的头发：「乖，我们回去睡一觉。」
完成一件事以后黄明昊的精神松弛下来，他点了点头，去浴室简单洗漱后和范丞丞走回房里休息。人类太累了，几乎沾到枕头就要睡着，他似乎还有和范丞丞对话几句，但头脑已经钝了，实在不知道自己说了点什么，在急速坠入睡眠前，黄明昊听见搂着他的恶魔在耳边低语：「谢谢你，我的好神父……」
范丞丞等到黄明昊自然醒来才开始准备出门，因为对方在睡梦中捉着他的手指不放，他不想惊动黄明昊的安眠，也不打算再一次做出悄悄离开的事情。
他甚至还和黄明昊一起吃了早餐，讨论了路程和那里的气候，黄明昊从头到尾没问究竟出了什么需要立即处理的大事，范丞丞觉得可能他只在意自己的出门安危，想到这里他又觉得胸口温热并装得满满的，他满怀信心，就算即将到来的北方寒风也不能使它冷下来。
他们吻别，变成原型的范丞丞在后院中央振翅起飞，往记忆里的故乡前进。
高度突破云层以后范丞丞缓了缓调整到一个稳定的飞行匀速，他在想老朋友传来的讯息。那位朋友也是智慧和能力都远远超出平均的高阶恶魔，在族群里是身为「仲裁者」的超然阶级，虽然恶魔领域大部分都是一片混乱，但总有几个血统高贵力量强大的家族在维持自己土地的相对安定。
仲裁者家族们除了管理自己的治下，只会插手打破人类与恶魔平衡或者灾难性的大事。这次会惊动到那位朋友，大概真的是很严重的事态。
「唔……瘟疫啊……」
范丞丞想破了头也搞不明白，自己好好地在中部领地陪小神父过活，怎么就会被指控……制造出了一场瘟疫？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