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门呢?”
吴雩坐在门槛上,头靠着墙角,扫把倒在脚边:“它又跑掉了。”
原来门所在的地方,现在是空落落的一个洞。他的屋子像被剥了壳的乌龟,敞着,袒露着面向同样空落落的楼道。八月的这个下午夹在处暑和白露的中间。仍然很热,风全都凝固在半空中。一颗又一颗的汗珠子顺着他额头和耳朵钻进胸口。
“门是怎么不见的?”
“不是不见,是它逃跑了。”他语气倒是平静,眼睛看向上方。他住在整栋楼的最高层,上面除了灰蒙蒙的带霉斑的天花板,什么也没有。顶楼的天花板总是很高,高到让人觉得还可以再塞下一个屋子。只是因为人们偷懒,所以半途而废了。
步重华也在门槛上坐下来。短短一截门槛要坐下两个人着实不容易,两个人屁股挨着屁股,烫乎乎的。脚在水泥地上,屁股在奶油色的瓷砖上。身子一半在里头,一半在外面。没了门,屋子成了一个不再存在的概念。步重华不知道门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吴雩也不知道。或许是在午睡的时候,门悄没声地跑了。
门是在八月二十八号跑掉的。
门从门框中滑出来,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借着蝉声掩盖行动的响动。烈日之下它成了橡皮做的物件,无需润滑剂也能轻易脱出。它用门的眼睛看向吴雩的卧室,透过帐篷状的蚊帐,看到午睡的吴雩。门也有自己的不满,为什么他总在睡?然而晚上却总不睡?但门耸耸肩,懒得想那么多,这不是门该做的事情。然而门也不愿意再做它生来被指派的任务了——做好一个门,有什么用呢?门依稀记得,吴雩讨厌能够禁锢他的东西。可是门不就是禁锢的一种么?一边希望让门划分出一个地盘,一边又不希望它把边角定的太清晰。门觉得很困惑。
所以,它特意交代了门槛,不要把离家出走的事情说出去。门槛深思片刻,用门槛的方式摇了摇头,但最后还是妥协了。它又告诉吴雩搁在门外墙角的扫把,等下吴雩出来的时候,定要佯装滑倒,一举打中他的头。扫把满口答应,扬起一小块儿灰土。
然而门就跑走了,等它回过神来时,已经到了楼下。它正想迎着阳光微笑,结果撞上了巨大的破烂电表。
步重华常在星期天到吴雩那去。
从住处到鹤洞,要先转焦绿色的八号线,再于转成淡绿色的十七号线。奇怪的是,对于鹤洞的车站,他却怎么也想不起除绿色以外其他的颜色。但很肯定地知道,它一定不是绿色的。并不是所有在淡绿色线路上的车站,都必须是绿色的。
鹤洞里也并不住着鹤。
两个人没有固定约见的时间。这是第一条规则。通常由步重华来发出到达的信号,“下地铁了”,四个字就足够。他不知道的是,沿绵长的手扶梯钻出地面时,步重华会和自己玩一个游戏。如果他在自己到达地面前回复,那么这一天就做/爱。如果他没有,那就不。可惜这个游戏的结果通常不是由步重华来决定的。
吴雩年纪不大。身板不厚,不高,眉毛粗,穿老头内裤。没有胡子也蓄不起胡子,头发像野草一样肆意戳在头上。他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猫,买了许多他并不看的小说。不长痘,没有倒刺,但穿内裤的样子也称不上多好看。一年的某几个月里,他写东西;其他的几个月里,他拍东西。再其他的零碎的时候,他是歪在蓝色扶手椅上,歪在烟灰色短袖T恤和同样烟灰色系带慢跑裤里的中年男子。
就他而言,步重华发明了一个词汇,叫半中年男子。
“就是一半进入中年的人。人们不是常说,半只脚踏到坟墓里头去了么?像你这样的,就是半只脚,踏进了中年里。”步重华解释道,吴雩的两只脚都放在他的大腿上。
“你他妈瞎说什么?”他拧耳朵。
那年步重华23岁,却已觉得身体在逐渐氧化。像放在室外的苹果,肉一点点变成锈红色。他有一份工作,两个公文包,十五双鞋子,二十二件衬衫。随身带一本小说,在人群里用它挡住自己的脸。
脸上偶尔会长痘,又悄无声地褪去。手指上的倒刺频繁出现,又更加悄无声息地退去。但他有天生的自信,就像海浪卷过山崖的时候不会顾及自己是否掀翻了海鸥的巢穴。
但他又像像室外的苹果,像不可能是绿色的列车站台。是未成熟就被连根拔起的曼德拉草,皱巴巴的脸厉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