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楼，左拐左拐再朝右拐。吴雩所住的小区从里到外都是灰色的。这里有多少栋楼？多少户人家？河涌和小道蔓延到哪里才是尽头？步重华不关心，也不了解。南面有一家兴盛超市，卖三块钱一斤的咸干花生，那便是他所确定最接近出入口的地方。然而无论如何，17号居民楼以外的区域仍然是未知的。
“你害怕了？”吴雩回头看他。
“我不，只是有点烦躁。”
“因为天气很热？”
“立秋过后，为什么就不能马上凉快下来呢？老人以前常说，在北京，八月八日以后，风立马就起来了。”步重华说，“我知道的，这里并不是北京。”
“事情总要有个过程。并不是一下楼，就会看见门在楼下等我们。秋天也是一样的。”
两人经过一块小区里常有的游乐设施。它们扎堆聚在一块，神秘且统一地，均以黄蓝两色作为主体。步重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名称称呼它们。小学的时候，他表哥严峫管这种有滑梯，单杠，荡板，木马和沙坑的区域叫作快乐天地。但实际上这些游乐设施们大多都显得非常疲惫，生锈，掉漆，面目扭曲。光是这么看着，并没有多少快乐的意味。至于小学的时候，也只有体育课可以去玩设施，其他时候，小孩子们连接近都不被允许——于是乎就更谈不上快乐了。
一个穿蓝色横条纹上衣的小男孩站在滑梯顶部，向树梢挥舞晾衣杆。
“嘿！宝贝，你在这里干什么呢？”吴雩边说边走向滑梯。
“等等，你怎么随便这么喊别人家孩子。”步重华试图拽住他的胳膊，但结果只是跟着他往前走。
“我不认识你。”男孩停下来看着步重华和吴雩，摇摇头。走近一点，步重华发现他长得有点像吴雩。他七八岁的样子，头发很短，眼窝很深，膝盖上有一块涂了红药水的伤疤，“我也不是你宝贝。”
“别闹了。你不认得我？”吴雩抬头看着男孩，继续说，“在这里干什么？你妈没抓你回去睡午觉？”
“叔叔，我不是你侄子。”男孩笑道，“我真的不认识你。”
步重华：“叫哥哥。”
吴雩似乎是有个侄子。
步重华只见过那孩子的照片，眼睛很大，但看上去远比滑梯上的男孩年纪小，名字叫小苗。他曾经看着小苗的照片来还原吴雩小时候的样子——这家伙不止一次说过，他小时候在村里面是孩子王，从一个山坡滚到另一个山坡，所向披靡。步重华对乡村的生活所知甚少，从记事起就是大城市里的孩子。最接近撒野的经历，仅仅是早年在一段废弃铁路边玩耍的记忆，回去的时候，衣服里外都是苍耳。想到吴雩的童年，脑袋里浮现出他站在水田里浑身水蛭的画面——又或者他们全学校的男生穿着三角裤站在水田里。
“好吧，但你长得真像我侄子。所以我暂且就叫你小苗。”吴雩似乎不并没有完全相信男孩说的话，“不过你总可以告诉我，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不叫小苗。不信，你问那个哥哥。”男孩指着步重华说，“我在找我的纸飞机。那是我叠的最好的一架。”他把晾衣杆支在脚边，用手撑着，很神气的样子。
吴雩对男孩说：“你问这个没有用，他刚来不久，好多事情还不知道，没见过你。”他回头指向步重华，皱了皱眉头，“你没见过小苗。”他似乎是想要提问，说出来却是陈述句。步重华很想反问吴雩，什么叫做刚来不久？转念一想却记不起和他交往的确切时间。于是只能作罢。但为了防止他们再就此纠缠下去，步重华就必须转移话题。
“小朋友，能不能告诉哥哥，你有没有看见一扇门？”
“门？这儿哪里都是门。每栋楼都有门，每个屋子也都有门。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男孩揉揉眼睛，小家伙的指甲脏兮兮的，“哥哥，你有没有看见树梢上，有我的纸飞机？我用了一整本画图纸才叠的这一个。我再也做不出这么好看的东西来了。”
步重华一只手拦着阳光，仰起头看树梢。夏天进入晚期，树木绿得发黑，他仿佛看见空中有只金色的蝴蝶，却没有看见任何纸飞机的迹象。吴雩双手插在运动裤口袋里，也眯着眼睛仰着头。他后颈部的头发推得平平的，小山坡一样。
步重华想象有一架更小的白色飞机，埋在他发间滑行。
“对不起，我没看见你的纸飞机。“
“那叔叔呢？”男孩看着吴雩。
步重华一愣，倒是吴雩丝毫不在意地回答：“叔叔也没有看到。”
“那我就在这里等它吧，也许到傍晚我们就能一起回家了。”男孩似乎并没有很失望，他把晾衣杆子丢在一边，盘腿坐下了，“你们在找一扇门？”
“对。是这个哥哥在找他家的门。今天中午的时候，它偷偷跑掉了，单单一个门，就是……就是这样……”步重华在空中比划出一个长方形，“这样的一个门。后面没有屋子，没有楼。”糟糕，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
“嗯，这我知道。我见到它了。可是它也没能帮我找到飞机。”
“小苗，它往哪儿去了？”吴雩好像根本不在乎男孩是不是小苗。他认为他是，他就是。
“它跑到28号楼去了。”
“啊，这也难怪。”吴雩说。
男孩发出咯咯的笑声：“叔叔，它叫我不要告诉别人呢。”
“小苗，你个好小子。“
“它好像很开心，又好像很不开心。”
“它走得很急么？”
“这倒没有。它问我有没有柠檬口味的口香糖，我就把口袋里最后一块给它了。”
步重华实在太疑惑了，只好选择完全不出声。
“来，宝贝，这个给你吧！”吴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塑料盒子，抛给男孩。
男孩一下就接住了，拿在手里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这不是柠檬味的。”
“是热带水果味。”
男孩歪着头说：“可我并不是你的宝贝。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哈，那有什么所谓？小苗，谢谢你告诉我门的去向。”
男孩吐了吐舌头，没理吴雩，而是指着步重华说：“哥哥，你知道门在哪了，你该开心点才是。”
步重华终于忍不住了：“……小朋友，它到底是怎么跑出来的？它是怎么进的楼？它怎么和你说的话？它长什么样子？它要去哪里？它……”
“我一次只能说一个秘密。”男孩竖起食指放到嘴唇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