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雩说他们俩是情人。
这个概念听上去不太道德。曾几何时,步重华依稀是有个心上人的,但他说是论坛上认识的漂亮学姐。吴雩似乎也有个恋人(听说的)。后来有一天,他的恋人不见了,步重华的心上人也走远了,只剩下了这两个人,然后就被世界推到了一起。过去的某些事情如梦里一连串的水蛭,吸着精神的气血,无休无止。所以他和步重华暂时达成了一个协议——不是心上人,不是恋人。吴雩和他微妙地踩在这两者中间。像站在一汪粉红色的、温热的、粘稠的液体里,没及脚踝。
“搏击俱乐部的第一条规矩是,你不能谈论搏击俱乐部。”
那就是情人俱乐部。这说法倒也不坏。
那个小区老旧而潮湿,河涌连着河涌。仿佛沼泽,蜥蜴昼伏夜出。他住的17号居民楼门前有一块巨大的破烂电表,每次都要很小心才能不撞到头。步重华从没有在楼道里遇见过任何他的邻居们。
独自一人向上攀爬,所有的声响都会停下。知道步重华要来,吴雩会把屋子的门大开着。
步重华就像一束影子,平滑地投射到那间二十五平米小屋的客厅里,进入“小鱼儿的世界”。
其实这么说步重华是心虚的。如何测量房屋的面积,他只有那么一丝丝概念。但他的确需要一个确定的数字,好让自己能看得更清楚。上楼的时候步重华就常念叨,是二十五么?还是二十四?只差一平方米,真的会对生活的本质产生什么了不起的影响么?如果二十五和二十四差不多,二十四和二十三差不多……那什么时候才是差很多?
越想越迷糊,但总控制不住要去想。
还在读书的时候,人就在试图理解“世界不是连续的,而是量子化的”这件事。“像在吃一张纸。你把它囫囵塞到嘴里,什么都不想就开始嚼,嘎吱嘎吱硌得牙疼。因为有人告诉你,不吃掉这张纸,你就没有午饭吃。”然而反反复复学了这么多年,当回到理论外的生活时,成年人所遇到的几乎所有事都是颠倒过来的。
“你把纸吃掉以后,有人又告诉你,现在要把它吐出来,不然晚饭也没了。”步重华是这么和吴雩说的。
而吴雩只是习惯性地歪在扶手椅上,从非常难看的葱绿色纸筒里抽出一张纸:
“喏,你吃给我看看。”
他那歪模样比纸筒还要难看,步重华翻了个白眼背过身去。
话说回来,在小鱼儿的世界,一个中规中矩的下午是如此的:在床上浑噩到四点,半梦半醒地交谈着。舌头,口腔,牙龈和牙齿;胯部、腋下,腹股沟和生殖器,所有的器官都被捂得暖洋洋的。床头有一盏纸糊的台灯,吴雩喜欢让它亮着。床尾有一架直不起头的立灯,也昏黄地亮着。整个卧室里都是浓重的热量。
这一阶段结束后,他起床工作(做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工作,不过到底什么是常人呢?),步重华起床看书(看一些他没有兴趣的书)。但天黑以后,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或 者要发生什么。那之后的时间是混沌的,任何可能性都有其存在的理由。像憋了一个星期的积雨云,哗啦啦就倾了下来。对面楼的猫和对面树梢的鸟同时叫起。绝大多数丰腴、复杂、隐忍的东西都等到天黑以后,才敢爬出洞来。
吴雩将这些东西一律划归为情绪。他自诩是以情绪为食的人,他需要灵巧而精妙的思维,来维持自己“日益衰老”的生命。但另一方面他嘴上难以承认衰老的事实,所以总用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我出门,还有人会问我是大几的学生。”他喜欢这么炫耀。
许多时候,步重华觉得吴雩更适合做蛰居洞穴的吸血妖怪,挂在石头的岩壁上,眼睛咕咚咕咚地转——这样的比喻是断不能让他知道的。
步重华偶尔亲吻的时候会故意咬他,用牙齿钳住他小臂的肉。吴雩哇哇大叫着掉下了床。
步重华就静坐在床沿上看他。吴雩说:“这样很疼!咬人是不对的。”
“不,这是我在为你输送能量。”
于是只能这么说:吴雩的世界里有一套会自行生长的名词体系。说话不仅只有发声一种形式。亲吻是语言,抚摸也是。舔耳垂,勾脚趾,抑或是咬人,都是对话。做爱反倒是小鱼儿的世界最平淡无奇的活动了。
在这个二十五(或者二十四)平米的小屋里,密密麻麻布满了沉默的、隐秘的游戏和规则。这常常使步重华困惑。所以他就安慰自己,他是个正常人,不知道哪里必须有边界,哪里必须没有边界。
世界是连续的么?还是量子的?它有岸边么?有门槛么?什么时候才算是迈进了一只脚?一朵花伏在鱼身上,在这些错综复杂的念头里丢了方向,呼噜噜地睡了过去。
梦胶着得像一桶绿油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