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是这样窄么?只是一脉田埂。
拥攘而沉默的苜蓿,禁止并肩而行。
如果你跟我走,就会数我的脚印;
如果我跟你走,就会看你的背影。
——顾城《田埂》
秦川坐在田埂上折他那根柳树条的时候顾北就看到他了。
顾北半边屁股靠在自己的脚踏车后座上,抱着一桶泡面“哧溜哧溜”地吸。秦川可能是有点近视,每次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先要眯着眼睛盯一会,再挥挥手,咧嘴笑一下。顾北现在坐的地方离秦川很远,两人中间隔着一片小水稻田,而秦川专心致志地在折腾手里的柳条,顾北觉得他不可能看得到自己。
秦川坐的地方是马老头家里的田埂,那个马老头一个人住着,喜欢两只眼睛吊在一起看人,总是能把他们那群小孩吓得屁滚尿流。田是他家的,他嫌田埂太长,太宽,拼命削薄它,好多插一排秧,多收一篓谷。
这个马老头将他们家田埂削得又窄又薄,让人没法走路,遭到全村人的一致讨伐。照道理说,自己的田,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可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田是他们家的,但田埂却是所有人的,大家每天来来回回都要走的地方,被他做的尖窄,上回方平生他爹牵牛过去的时候,跌下了田埂,四脚朝天,差点儿一命呜呼。不说平生他爹年纪大,就是年轻人也有疏忽的时候,谁晓得什么时候会出大事呢?
顾北快速把手里的速食面咽进肚子里,随手把剩下那些油腻腻的汤水倒进一旁的阴沟里,抹了抹嘴,朝秦川那头吹了个鸟哨。
“川子!你不回去吗!快过来我骑车顺路送你回去。”
田埂坑坑洼洼实在是不适合脚踏车前行,秦川硬是没靠抱住顾北的身子来保持平衡,而是紧紧绷着腰上的肌肉,两只手一前一后扒着自行车的后座,使劲让自己坐稳了。
到秦川家里的时候,他妈妈正在灶台旁边忙活着,土灶的火烧得很旺,秦姨正在往一个锅里倒入面粉,又往里头加水。顾北挥挥手就要道别,秦姨忽然抬头,“我多做一点,小北你带点回家吃去。”她又低下头开始切一旁的腊肉,那块五花腊肉在灶火的照映下泛着微微的金黄色。
于是顾北就把自行车停在门口,两条腿一迈就跟着进了门。秦川拿了个有点凹坑的搪瓷杯在一旁找水喝,顾北看到他左手手腕上贴着的狗皮膏药,随口问了嘴,“咋弄的?”
秦川一边喝水一边白了他一眼,秦姨在一旁接过了话头,说是前不久帮忙干活,好几亩地,收割,下种,施化肥,手腕有点伤着了。顾北像个尾巴一样跟着秦川走来走去,看他闷闷地收拾那张有点油腻腻的小桌子,站在一旁插不上手,只能蹲在一旁呼噜那只窜进来吃百家饭的大黄狗。
顾北回家的时候手上还拿了个不锈钢的饭盒,里面是秦姨给他的满满一盒豆角炒腊肉。
他住在村西边的一间瓦房里,一个人住,也没有自己的地,他是在村里的小学教识字的,听说政府每个月都会给他发工资。其实顾北不是土生土长石堤村的人,听村里其他人说,他是从一个很远的大城市来的。
大城市会有多大?秦川当时想着。
刮大风的时候大城市是不是不会停电?他们住在大城市里的人是不是也会在晚上的时候听窗外的虫鸣声?他们会不会因为一点路面宽窄的事情吵起来?他们是不是也会聊着隔壁人家的家长里短?
顾北一直告诉他,你很聪明 ,你不该拘泥于这样一个地方,你应该走出去,多看看。
他不知道,他很想知道。他觉得日子太苦了,他一度觉得那个不要自己的爹真是该死。
镇上的高中学风极差,全校三个年级12个班700多号人,真正学习的人估计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成绩在全市垫底。由于离各乡较远,作为寄宿制学校,每当夜晚降临,男生们总是很兴奋,当然聊的最多的还是学校的各种江湖轶事和自己的英雄事迹。谁什么时候把谁揍了一顿,哪个女生二呢咋的了,甚至哪个老师被灯下黑之类的。但是基本上,学校也是各乡聚成的江湖,没有冒犯别人一般不会动手。各小团体之间偶尔会有些小冲突,但是如果要是在自己的团体里面混的太差,成了孤狼,还惹事儿,问题就大了。
其实老师说过很多次学习最重要的话,也对学生们之间动不动就打架感到无比头疼。但是这种地方物质上贫困、精神上贫瘠。那么有的学生又不喜欢学习,不是造人就是杀人。
秦川的高中老师说高考是一辈子唯一能逆风翻盘的法子。
那些男生看不惯秦川那个遥遥领先挂在榜首的名字,有事没事就喜欢那秦川的家事开玩笑,嘲笑他没爹,也嘲笑他母子俩是被打包扔掉的垃圾。那些穿着三十块一件T恤衫的人笑他穷,那些光着脚的笑他妈是寡妇。
秦川每次挥出拳头的时候都没后悔过。
每次到了周五就是顾北上镇子买东西的时候,他一般早上就帮着村里的其他人到镇上来赶集,然后花一个下午逛一逛镇子上那几个烟纸店,买一些看着包装的很好的烟酒。到了快放学的时候,他就去镇上高中等着秦川放学,就顺路把秦川捎回家去。
傍晚的乡野有温和的躁动,顾北帮忙收摊时出了些汗,身上的汗衫未干透,微热的南风吹过来让他觉得舒适放松。田间没有通电的路灯,远处村庄的小道上齐齐亮起橙黄的灯火。
六点半钟,晚课也该结束了。秦川每次都是等人都走了才会慢吞吞背着书包从校门里挪出来,顾北骑车来回兜了几圈,终于被一个黑色的又扁又宽阔的身影拦下。
“打劫!”故意压低的声音显得粗哑做作。
顾北被逗笑了,伸手揉了一把秦川的脑袋,问他:“你怎么今天穿的像个黑色垃圾袋一样?”
秦川朝他做出一个龇牙的凶狠表情,颧骨上一小块擦伤有点扎眼。
白日里下过雨,路上还很湿,田埂被人踩踏得像泥鳅一样滑,也难怪之前平生爹会出事。那些从上面走过的人都打着赤脚,鞋提在手上。穿鞋探不着深浅分不出轻重,是走不稳妥的。人“刺溜刺溜”滑着,身形摇晃,像试探一样,好在他们早已习惯打赤脚,只是旁人瞧着惊心动魄的。
乡下人爱打赤脚,除了省鞋外,更重要的是能走稳像这样的泥巴路,隔着一层鞋底,哪比得上直接用脚感知泥土来的灵敏可靠。
马老头懒鬼一个,小学都没读,但他懂得这个理。尽管乡亲们怨声载道,他却当成了耳边风。大家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把削去的泥巴补回来。以前也是这样,每隔十几年田要变更主人,主人换了,田埂先是由宽变窄,再是由窄变宽。起先他们和马老头一样,嫌田埂太长,留太宽划不来,后来发现田埂窄得自己都不方便,便不再为蝇头小利得罪乡亲,那些被削去的泥块自然也就慢慢被补回来了。
天有点冷,但天空却高远而透彻。
顾北告诉秦川,鳝喜欢藏在那些半干半湿的泥田洞中,因此不能找太干或太湿的泥土入手。随后要找到黄鳝藏身之地的洞口——那些隐藏在泥田草丛间的小圆洞,一般有手指那么粗,找到后还要辨识它的新鲜、平滑度,如果太旧或凹凸不平,就说明里面没有黄鳝,因为黄鳝出没时,总会将洞口磨蹭得很新鲜、圆滑。
“看,这里一定有条鳝,而且还不小。”两人又走了一段,顾北指着一个地上一个洞跟秦川讲,他一看,果然是粗细合适,洞口圆润。
沿着洞路,顾北用铲子开始一铲一铲朝外挖土,洞路七转八弯,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远,直延伸到高高的田埂下,他只好弓下身体,朝田埂里挖,“这条鳝太精明,知道将洞打到田埂里面,给自己家设置防护。”
几铲过后,一条惊恐的黄鳝朝外闪露了一下头,接着又迅速地缩回到洞里,“差不多了,不然容易把它从中间劈开。”
“那怎么办?又不能伸手进去抓。”秦川心想,总不能让它就这样溜掉了吧。
“跑不了,我有法子!”顾北随手折了一根稻草,然后将它朝洞里塞。很快,那根稻草便猛地振动了一下,迅速被拉扯得笔挺、有力。
“你来感觉一下。”顾北拉着秦川的手放到那根稻草上,秦川摸了下,好带劲,
“是被里面的黄鳝咬住了吗?”他问。
顾北点头默认,随后从外慢慢拽动稻草,“你别太用力了,否则很容易扯断它,一点点地拉……”
很快,黄鳝便被拽了出来,好大的一条,活蹦乱跳的。
“如果它松开口,不就没这么容易被抓到了吗?”
“是的,可它偏偏不松口,以为稻草在侵犯它,要战胜它,结果丢了性命,这便是争强好胜的下场。”顾北回,“做人千万别像它。”
长长的田埂拐了一个大弯,将这些田地弯出些诗意来。
顾北和秦川并肩坐在削尖的田埂上,两人抓了一塑料兜的黄鳝挂在顾北的车把手上。秦川的黑衣服上溅了无数泥点子,整件衣服几乎干巴巴地硬着,随着秦川弯腰的时候往下落土屑。
太阳很快就藏进大山里睡觉去了,轮到那个冷色光调的月亮来替班。
淡绿色的月亮很少见,但今晚秦川在老马家这截削得又尖又薄的田埂上看到了一个淡绿色的月亮。清寒的月色下,一条条田埂上分布着这些稻草垛,顾北说这个造型酷似中世纪欧洲的神秘城堡,而秦川想象不出来。
可他知道,他好像对顾北的感情有什么变了。
在最早的时候,他觉得顾北是个对自己很好的哥哥,教他认字,带他在田间地头玩耍,偶尔也会在秦母责问时帮他打掩护;再后来,顾北教他的就不仅仅是学校里学的那些刻板知识,时常在秦川的为人处世上做一些客观中立的点评,再告诉他一些人生道理。
顾北说着要回家的时候,秦川立马拍拍屁股跟上,但是马老头家的田埂太窄了,晚上看不清晰,他一脚踩空就又滑进了水稻田里。推着脚踏车的人一脚踹开自己的座驾,急忙忙把秦川从泥地里拉起来,像个泥猴,顾北笑了几下又开始心疼,他从自行车车把上拿过自己的水壶,递给秦川让他喝水漱口。
“吐出来,吐出来。”顾北拍拍他的面颊,哪知他大概被吓到,咕噜就咽了下去,两人哭笑不得。
秦川正在生自己的闷气,他湿漉漉爬上田埂,觉得自己浑身都难受,衣服紧裹在躯干,他愤愤把袖管往上卷,露出的小臂上有几个打架时候打出来的淤青和掐痕,随后又蹬掉鞋袜,光脚走在结了露水的草地上。
“你先到我那里收拾干净再回去吧,不然你妈又要打你。”顾北牵着从水田里爬出来的秦川往西边走,一路上的气氛古怪又宁静。
挂在车把上的那一袋子黄鳝在顾北扔下脚踏车的时候趁机滑走一大半,回到了黏糊糊的田里,只剩下零星两条看着瘦弱一些的黄鳝还在袋子里缠斗,不时让塑胶袋发出些轻微的声响。身后的泥猴以被保护的姿态把手放在顾北的掌心,指间不算是柔软平滑的,但依旧像是一个小猫爪子一样挠在顾北的心里。
长长的田埂上印满了两人的脚印,过了一会又被大黄狗踩上一串梅花印子。
到顾北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部黑了。顾北伸手点亮了屋里泛着黄光的灯泡,把秦川安顿在屋里的椅子上——顺手还给他屁股底下垫了张有些发黄的报纸,随后钻进澡房给秦川烧热水。
“川子,过来洗澡。”
他看见秦川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半截手臂上裹着一些干涸的泥浆,手臂高举向天空,像是要够到稀疏的星子,又像是想抓住晚风——
更像是在沼泽里挣扎着想要解脱的人。
秦川听到他的声音转过身的时候像是山间那些机敏的野兽,警惕的光在他眼中一闪而过。
澡房里氤氲的水汽从门缝里钻出来,顾北目送着他走进温暖潮湿的澡房,他注视着那扇木门吱呀地关上,门缝里漏出一些微弱的灯光,小飞虫执着地来回扑棱。
“顾老师,”水声响了没多久就歇了,门板的那头传来秦川闷闷的声音。
顾北沉声“嗯”了一句,以表回答。
“你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呢?”
“新疆吧。”顾北听着秦川话语里的疑惑,心里泛起一阵酸涩感,“我爸以前是知青,在新疆支教,后来又回来了。”
里头安静了好一会,秦川的声音又缓缓传出来,“你说你爸会不会也在新疆遇见过一个女人,却又因为那种地方不适合他长久呆着,于是又回到了城里。”
顾北缄默。
澡房里的人也没再追问下去,水声复又响起来,秦川冲洗干净全身,确认自己不再散发泥土的气味之后才从澡房里走出来。他身上穿着顾北给他替换的衣服,下半身那条宽大的灰色格子裤衩一看就是出自村口冯阿婆的手。
顾北伸手把秦川粗心掖进裤衩的一小段衣角扯出来,手在缩回去的时候却被秦川抓住了,他听见那张柔软的嘴唇一张一合间的荒唐。
他说,“顾老师,我好喜欢你,我是不是病了。”
复杂而又纠结的内心归于平静之后,顾北将所有情绪倾注到他的拇指上;他伸手抹掉秦川眼角一小块凝结的泥土,轻缓地松开他的手。
顾北的思绪在不断地自我质问中凝固成厚厚的油脂,他的身心快要挣脱冠冕堂皇的友谊的束缚,他的血管与神经上有生锈的铁轮扭曲着转动,就好像有人在他凸起的青筋上用力踩着脚踏车,要跌落进他的躯体,融进他的血液里。
一室宁静,荒唐讥病。
秦川就坐在那个小马扎上说着话,越说越激动,不时伴随着抽泣,眼泪鼻涕都挂在脸上。顾北拿了纸给他,他去擦眼泪又擦鼻涕,却很快又流下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石堤村吗?”顾北把伸手把秦川从马扎上扶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的床沿上,“我在那个大城市生活不下去啦,我喜欢男人,我妈觉得我有病,我公司觉得我败坏风气,我爸呢,他连夜找神婆要给我把病治好。”
“可谁又能治得好,这不是病,这不过是人类性倾向的其中一种正常类别,同性恋不是不正常,他只不过是一种跟大众的差异化。”
秦川停下那像是要断气一样的一抽一嗒,听得很认真,连自己什么时候紧紧握着顾北那双细长的手都没发现。直到顾北感受到自己手掌上传来的疼痛感,他才回过神来,
“我真是傻了,我怎么跟你开始说这个。我不该跟你讲这个,嗐,小孩儿,你可真是成心来挖我心思的是不是。”
这是深藏在顾北心里的一个秘密,如果不是秦川的偶然闯入,也许他永远不会说出口,闷在心里缓慢发酵,酸甜苦辣都独自承受。
但现在他说出来了,秦川除了深深的愧疚,找不到更合适的方法安慰他——但是顾北真的需要这种安慰吗?
淡绿色的月光透着窗户照进来,顾北觉得这个世界真的是病了,他不敢再回到那个冷冰冰的钢筋森林,可他不能自私的绑着一个未来前途大好的小孩在这个石堤村啊。秦川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小孩,他不能就这样看着他因为这种小事困扰啊。
“秦川,这个世界好病态,你只有有钱了,好像才能让别人听见你的声音。”
月亮挂到天空正中央的时候,秦川几乎是被顾北赶着出那个小瓦房的,他们两个男人,一个成年人,一个小伙子;秦川在屋外,顾北在屋里,两个人对视着,然后眼泪扑朔朔落下来,秦川开始后悔提出这种话题,他是不是就这样失去了顾北,顾北是不是再也不想理他了,是不是这辈子就只能偷摸着跟随顾北的影子……
他默默自己回了家,背着那个像龟壳一样沉重的书包。脑子里全是顾北说的话,他心中有过那种甜蜜的波动,好似站在泥泞的水田里,晚风吹拂过全身每一个毛孔,低浅的水波荡漾一下下拍打足踝,有游鱼在趾间来回穿梭。
秦姨一直坐在那一方小桌前面等秦川,但他没心思再去吃那一桌香气四溢的晚餐,囫囵吞了几口之后便回到自己床上倒头就睡。
他连着好几天没见到顾北,秦川坐在顾北的瓦房门口等了他很久很久,直到天黑了又亮起来,月亮上班了之后又躲会那一座座山里再睡去。
秦川从门口的石阶上站起来,拍了拍裤腿,趿拉着鞋开始往回走。
脚踏车链条的摩擦声在他身后响起,秦川想赌气不理顾北,但还是认输地回了头。
“川子,”顾北手上攥着两张小小的纸票,塞一张给秦川,“你再等等,过段时间,我带你走,我们出去看看。”
秦川低头,手上是两张长途大巴的票,目的地是电视里繁华的首都北京。
“川子,你不属于这里。”
无非是被心里的猪油蒙了眼,唇舌交缠的时候手指像弹琴,像拨弦,像沼泽吞噬落入的动物。冰凉的手指顺着温热的颈子向耳后抚去,自己的左手与右手在脑后重逢,托住并不沉重的脑袋,含羞草受到刺激后闭合了叶片,所以透过阳光看,其他叶子是半透明的,而这片叶子却幸福的蜷缩着。
头发微乱,眼神失焦,慌乱而恍惚,很有些狼狈,但是没人不喜欢这种狼狈。
两人在狼狈中乱了呼吸,剧烈的喘息着,仿佛刚刚经历过一次几近致命的溺水,每一次吐出的气体又带着高于体温的温度。
秦川不再试图吐出舌头拭干净在嘴唇周围彼此的唾液,就像偷情的人在慌忙中整理自己的衣衫,他做不到,场面早已失控,该失控的失控了,不该失控的也是。
他剧烈地喘息着,这让顾北开始怀疑如果再吻下去,对方是否会缺氧昏过去,而就在他迟疑的时候,
秦川却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把拉了下去。
舌尖与舌尖的舞蹈还在继续。
又是天亮转到天黑,顾北蹬着脚踏车把后座昏昏沉沉的秦川送回家的时候,秦姨又在灶台间忙活起来了。
后来两人在傍晚的时候不再跑去马老头家削尖的田埂,瓦屋的灯光也不再冷淡。
那张车票最后还是变成了一张废纸。
那天晚上是个雷雨天,顾北回家的时候走在马老头家的田埂上,田埂被雨水冲的泥泞湿滑,他一脚踩空滑进那片载着他和秦川美好回忆的水田里。听村里的医生说顾北是急性心肌缺血而导致的猝死。
村里的人把顾北那间瓦房卖了,钱用来给顾北下葬。
房子转手之前秦川又回去看了眼那栋小小的瓦房,带走了顾北养的一盆吊兰,和一把帮他们遮风挡雨的黑色雨伞。
泥巴墙糊起来的柴灶间,灶台冷清,看不到人间烟火。
马老头贪小便宜,吃了大亏。那年天降大雨,连续几天的浸泡,削薄了的田埂让水给冲垮了。大雨过后,他忙活了整整四天才把田埂重新砌好,砌好后还不放心,将田埂全都加筑了一层。从此以后,不管谁当了那块梯田的主人,都不敢去削田埂了。
后来又过了很久,久到身边的人都来来往往好几回的时候,再次回想起农忙时的情景,首先想到的就是那截弯弯的田埂。
过了田埂,就看到了家的希望。但谁都知道知道,那仅有的弯曲诗意和繁重的农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所以秦川没像他们说的那样成为一个合格的庄稼人,而是想方设法考进了公大进了城。
到底还是要感谢那截田埂。现在他走的路跟它当初一样,蜿蜒曲折,不乏危险和诗意,由于有了此前的经验,秦川比别人少摔了很多跟头。
其实很清楚是在它身上吃了多少亏,但是也从而对它充满无限感激。秦川偶尔也很想回去看看它,可走得太远了,这是不只是一条削尖了、削薄了的田埂,这个弯拐得太大、太远,这辈子是拐不回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