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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Writer's pictureMATHEMATICS

【炡川】自由的人,血液里流淌着风


0


秦川拧开水龙头,任由汹涌的自来水浇在他的头上。

他发烧了。

烧很严重,非常难受,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

趴在水池边上,大口的喘着气,就像是缺氧的鱼儿,抬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张白的跟死人一样的脸,眼窝深陷,头发如乱草窝,嘴唇干裂。

伸手扒掉身上那件带血的衬衫,左肩胛骨上一块带血的纱布,揭开纱布,可以清楚的看到一个手指头大的洞口,还有些往外渗血。

这是枪伤,弹头还在里面,上海的冬天虽然有些湿冷了,但他的伤口周边依旧有些红肿化脓。

他不停的大喘气,刚才的冷水的刺激虽然给他带去了一丝清明,可枪伤失血加上发高烧,一阵强烈的疲惫感从身体内涌了出来。

脚下忽然一软,他连忙用肘子摁住了水斗的边沿,要不然,这一跤摔下去,他只怕是很难再站起来。

伤口还没有处理,再不处理的话,他这条命可就要没了。

很有规律的敲门声,秦川知道,是瘌痢头回来了,他敲门很有特点,一般人听不出来,只有跟他相处时间久了,才知道。

“回来了。”秦川挣扎去走过去打开门,一道纤瘦的人影一下子挤了进来,踩在地板上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川哥,侬哪能了?”瘌痢头一下子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秦川,“来,我扶你过去,躺下来。”

秦川摇了摇手:“药弄到了吗?”

瘌痢头嘿嘿一笑:“瘌痢头办事情,川哥侬还不放心?”

瘌痢头从背后取出一个包袱下来,将它放在桌子上,一解开,生理盐水和葡萄糖,还有绷带什么的。

“去,把家里的药箱拿过来。”秦川坐了起来。

瘌痢头从橱柜里取来一个牛皮的箱子,打开带扣。

酒精灯,手术刀,剪子,针线……

秦川脱去衬衣,露出左肩的伤口,看了一眼瘌痢头道:“怎么做,伐用我再教侬了伐?”

瘌痢头点了点头,取了手术刀在酒井灯上灼烧了一小会儿,然后道:“川哥,我来了,你忍着点儿。”

秦川拿了卷起的白毛巾咬住,冲瘌痢头点了点头。

瘌痢头手有些发抖,紧张的满头都是大汗,但还是在秦川的指导下,完成了割肉,止血,上药以及包扎的程序。

“瘌痢头,侬能不能帮我做件事?”秦川取下嘴里的毛巾,稍微的喘了一口气问道。

“川哥侬讲,什么事儿,只要瘌痢头能办的,一定帮侬办到。”瘌痢头义不容辞的说道。

“我住的地方侬知道伐?”

“知道,麦琪公寓503。”

“侬帮我去拿点东西,但是不好惊动任何人,侬晓得刘天林已经对我有点怀疑了……”秦川小声的吩咐道。

“明白了,这事简单,侬就安心休息吧。”


1


林炡拎着跟了自己近十年的小皮包穿梭在窄小拥挤的弄堂里,头顶上方的空间里纵横交错着一根根竹制的晾衣杆,时不时有未拧干的衣服向下滴水,或者可能是刚洗完被支在窗口的拖把上的水随着地心引力而滴落。他腾出左手扶了下自己头上的八角帽,心想回家就把这个帽子扔了,不知道是被滴上了什么水,反正心里实在是膈应。

公共租界里有些越界的后弄,那里的路面是饰着些裂纹的,阴沟是溢水的,水上浮着些菜叶和炉灶间的油烟气。这里是有些不整洁的,脏兮兮的,摩登的夜上海背后那些不干净的,不规矩的东西都裸露在这种小弄堂里。后弄里要在午后三点三刻左右才会照进阳光,不一会就要夕阳西下了。

林炡其实挺喜欢上海这些小弄堂的,他偶尔闲来无事的时候会想着去到处的弄堂窜一窜,但是自己的洁癖作祟,看着那些有点阴暗潮湿的小角落总觉得自己下不去脚。那一条条一排排的弄堂里,流动着上海最琐碎的故事,别看它小零小碎但也能聚沙成塔,弄堂大概就是上海最具有烟火气息的地方了。烟火气、生气,都是无法用言语形容且摸不着的东西,但又是可视可见的,它偷偷从那一扇扇小窗里溜出来,又静悄悄地从那些不起眼的木门缝隙里流露出来。

后弄里看不到韩家前门那块空地上飞着的麻雀和鸽子,却纷飞着夕阳下的浮尘,又跑着那些日里慵懒的野猫走街串巷。后弄的地上基本照不到阳光,所以地上总是有点潮湿,那些翘起来有些松动的地砖是踩不得的,林炡记得自己的姆妈从小就在提醒自己,那些地砖缝隙里藏着终日不见阳光的污水,要是踩上了松动的石板,污水就会尖叫着从石板的缝隙跑出来,溅到鞋上、脚上、裤子上。

三点三刻,是个喝下午茶的好时间。

林炡下车锁了车门之后正了正自己西装上的皱褶,满意的看了眼米高梅外墙玻璃上折射出自己腰板笔直的模样,走进白日里安静清雅的米高梅餐厅,在窗边挑了个位置坐下。从服务生手上接过双糖双奶的咖啡,左手不经意间拂过杯底,拿走了一张纤巧的小纸条。

“要变天了啊。”林炡微微颔首对服务生笑了笑,扭头看着天空中灰黄色的浊云。

乌云没有一丝空隙是白的,整个天空就一片乌青色,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


2


秦川原本是大都会的常客,他喜欢大都会的那个穹顶,顶下正对着一个圆形舞池,四周雕梁画柱,灯光没有百乐门的那种昏暗劲,黄色的暖光既不刺眼又给人一种平和的味道,透着古色古香的气氛。

只是前一段时间大都会闹出了点不太光彩的事情,租界里下令要求整顿,秦川也只好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米高梅。

君子当道,舞女靠边,汤有清的混的,夜总会当然也有。米高梅没有那些裙子开叉开到大腿根的,也没有抹胸抹到露乳沟的,舞女当然还是会有,既然叫做夜总会也不会清到哪里去,但是米高梅看起来总是比那些英国商人开的“百乐门”、“新仙林”要高档一些,台上唱歌的白俄女人没有那么多浓妆艳抹反而却透着股清高的气质,舞台侧边的爵士乐队虽然没有大都会那种几十人的排场,但是十几人演奏出来的曲调却丝毫不单薄。

扎着蝴蝶结的侍者上来,热情的询问一声:“先生,您几位?”

“我们是跟着刘天林处长来的。”秦川微微一点头。

“好,您这边请。”侍者点了点头,伸手做了一个引导的姿势,服务态度真是没的说。秦川颔首,跟着侍者往里走去。

远离喧嚣的那一处窗台边立了一个瘦长挺拔的身影,正低头跟身边的副手轻声交谈着,修身的西装勾勒出宽阔的肩膀和笔挺的背脊,在米高梅的灯光下透露着一丝刚毅冷漠的味道。

“瘌痢头,”秦川用胳膊肘顶了顶身边的小弟,“那面那个人是撒人?”

瘌痢头像宝贝一样捧着一杯倒得满满当当的红酒,扭头向秦川目光所及的地方看去。

“哦,那个人是李士群身边的红人,好像讲是他的一员福将,”瘌痢头往秦川的方向凑了凑,一手掩着嘴,“讲他好像脑子很好,但是脾气有点耿。但是呢,很滑稽的是,他福大命大,据说讲还救过李士群他老婆一命。”

刘天林他老婆老远就看到秦川走进门,这时候她正站在刘天林旁边朝秦川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秦川姗姗来迟,刘天林心里是老大不高兴的,秦川说实话才投诚自己没多久,但是可以说将他火箭式的提拔了,为此,在76号内还有人背后对此有些微言。

这么一个喜庆的日子你,你就算不是第一个过来给我拜年,起码也不能其他人晚太久吧?

结果,这都到了小日中了,人都没见到,这是尾巴翘上天了?

不过,他还维持一个风度,此刻他已经顾不上生秦川的气了,能找到人来,最好,找不到也没办法。

“秦队长,新年好!”

“马处新年好……”

秦川一路走过来,一路抱拳,来晚了,估计刘天林该不高兴了,他太了解了这个人了,凡是都喜欢藏在心里。

“刘处长,李主任,新年好。”秦川打发走了身边一群来拜年的人,见到围在人群正中央的刘天林和李士群,连忙躬身拜年。

“嗯,好,秦川啊,来给你介绍个人。”刘天林脸色稍缓,毕竟李士群还在旁边,他也不太好在这里发脾气。

秦川刚往李士群小儿子手里塞了个红包,闻言抬头望向李士群身边。刚刚站在窗台边的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捏着个细长的红酒杯,左手裸露在外的腕子上戴着一块西铁城的机械表,不知道是保养得好还是新买的表,光滑的表面在灯光下闪烁。


3


“小林,秦川刚来,你先把情况跟他说一下。”李士群吩咐一声。

“是,主任。”林炡答应一声,转过身去,对秦川道,“小秦老弟,事情是这样的,昨晚在开纳路罗家巷14号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命案,一共七个人,全部被杀,事发应该是在吃晚饭的时候……”

秦川听完就明白了,“毒蛇”动手了,将那支悄悄进入沪西地区的无线电测向分队给全部干掉了。

“死的人全部都是日本人。”

秦川佯装惊呼一声:“日本人?”

“是的,全部都是日本人,而且他们都是来执行秘密任务的,携带的技术设备全部被凶手带走,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林炡道,“这明显就是高手所为。

“什么人,查到了吗?”

“能够跑到我们的地界作案,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走的,整个上海滩租界,没几个人能做到。”

“军统的人?”

“确切的说,是军统飓风行动队。”林炡道。

“毒蛇?”有人惊呼。

“是,就是那条毒蛇,原以为它躲在什么地方冬眠呢,没想到它又出来咬了咱们一口,这下咱们都别想好好过年了。”傅叶文附和一声。

“毒蛇上一次出手,还是一个月前,连杀我们76号两员干将,可到现在,我们连对方一根毛都没抓到,这一次事儿更大,是的可是日本人,又是在咱们的地界儿上,特高课方面肯定会插手,如果咱们不行动起来,那就被动了。”刘天林道。

“我已经让大块头派人封锁了现场。”李士群道,“还有,那家诊所的医生和护士全部都控制起来了。”

“主任,这个案子交给大块头的话,只怕是不妥吧?”敢说这话的,也就是李士群的心腹秘书夏仲鸣了。

“嗯,我知道,大块头不合适干这种查案的活儿,所以,我才让天林把小秦找来。”李士群当然知道大块头吴云甫是个什么德行,让他查案,那是万万不行的,万一给他捅出篓子来,还得给他擦屁股。

而且这个案子跟日本人有关,就不能让大块头这个莽撞人去了,他也就只能感谢冲锋陷阵的体力活儿。

“川哥,这让阿拉接手林炡的案子,吃力不讨好嘛……”瘌痢头一听,顿时有些不情愿。

虽然督察处跟警卫总队并没有冲突,可架不住有人总是背地里煽风点火,挑拨离间,两家的关系一直都不太好。

秦川是严令不允许督察大队跟警卫总队起冲突,遇事尽量忍让,若不是这样,双方早就爆发冲突了。

“这个不是他林炡的案子,轮不着我们去去抢。”秦川道。

“那万一林炡的手下阻拦呢?”

“放心吧,除非林炡脑子进水了,这个案子他若是硬要掺和,那就是自己找不自在呢,那样我还省事儿呢。”秦川冷笑一声。

“明白了。”瘌痢头点了点头,这案子牵涉日本人,必然是相当棘手,这不是什么香饽饽,人人都争先恐后的想咬上一口。

陶家的案子,林炡不但看管不力,又设置障碍,阻止秦川的人介入,结果造成陶璇姐弟成功脱逃,虽然后来秦川背了一部分责任,可谁都知道,李士群有意偏袒了林炡,不然,就凭这个案子,林炡就得吃处分,甚至撤职都有可能。

李士群对林炡是偏心的。

不过这种偏心也是可以理解,林炡毕竟是在李士群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跟着他的,是最初的班底。

秦川不过是后来加入进来的,还是从军统变节来的,那从身份地位上来讲,比林炡要低的多了。

所以,秦川背了锅,并没有觉得受委屈,反正他在76号又不是为了升官发财,至于林炡会不会领情那就不好说了。

反正,升米恩,斗米仇的事情,那是屡见不鲜的事情。

如果林炡也想在日本人面前好好表现一下自己,那秦川再怎么拦,也拦不住有他那作死的劲头。

76号副主任,这不过是没有任何实权的位置,但是偏偏很多人都为了它而争的是头破血流。

林炡也不例外。

“小林。”

“在。”林炡神情一凛,这其实早就在他的算计之中,一旦这支悄悄潜入沪西的无线电测向小分队覆灭,那76号这边负责配日方调查的人,极有可能就是他这个反间谍联络小组的副组长。

这是首选,而且这种事儿,牵扯日本人,其他人也是能躲多远,躲多远。

“这个案子由你督察处接手,你迅速去跟大块头交接一下,全权处理这个案子,需要任何资源和人手,直接找特别行动队的秦队长,他会全力支持你。”李士群吩咐道。

“是,主任。”林炡直接就答应下来了,“我现在就给家里打个电话,让吴天霖马上带人去现场。”

“你还没吃饭吧?”

“饭我就不吃了,我家就在那附近,回去吃也来得及。”林炡道。

“嗯,那我就不留你了。”李士群很满意林炡这个做事雷厉风行的态度,“一定要把这个案子查一个水落石出。”

“明白。”

林炡去偏厅跟那些首脑们辞行,匆匆忙忙的坐车后离开了。

日本人在自己眼鼻子底下搞这么一出,事先也没跟自己通过气,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这件事只怕是没有那么简单,李士群尽管心中不悦,但他现在有求于日本人,也不好发作什么。


4


林炡走的很急,可当他回到家中,却不着急了,这个案子发生在除夕夜里,直到第二天一早,才被人发现报了案。

如果是重庆那边做的,那么现场肯定不会留给对手太多线索,所以,封锁现场也不过是马后炮。

没什么作用。

重点还是死的那个七个人,不,现在应该是尸体了。

吃饭的时候。

“林哥,听说那罗家巷14号……”陈一凡一早就过来给林炡拜年了,但是,他还是晚了一步,刚好跟林炡错开了。

罗家巷的案子发生后,他也是吓了一跳,偷偷的跑过去围观了一下,但是所有人都被阻挡在大门外。

76号的特务和沪西越界筑路的警察已经尽量14号内外封锁起来了,不让任何人进入其中。

所以,对于里面是什么情况,他也是道听途说,本能的直觉告诉他,这罗家巷14号的案子跟林炡有关。

“这件事,你们少掺和,告诉阿飞他们,管好自己的嘴巴。”

“明白。”陈一凡表情一紧,很清楚林炡话里意思,眼下他们早已不是过去的“流匪”了。

“林哥,我们的人让警卫总队和第四处给拦在了外面,吴队长来让我向您禀告。”饭吃到一半儿,刘天林一个手下跑来明月里18号汇报。

“刘天林手下谁在那儿?”

“第二行动队队长秦川。”

“四处那边呢?”

“管刑侦的探长宋源。”

“行,我知道了,去告诉刘天林,留两个人在现场附近找个位置看着,其他人都撤回来吧。”林炡吩咐一声,“尸体呢,怎么处置的?”

“好像是已经拉去斐伦路的验尸所进行尸检了。”

“嗯,去吧。”

“林哥,查到了,大前天晚上秦川去‘千鹤’酒馆见得人是……”陈一凡走进林炡办公室,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果然不出我所料。”林炡点了点头,日本人私下秘密的见了秦川,当然不是让秦川坦白从宽的,而是为了他而去的。

甚至,秦川很可能已经知道毒蛇的事情。

秦川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立场并不属于李士群这一边,他最初在特别行动队档案室找资料的时候就被秦川掩护过,但两人从来闭口不谈这件事,交集也仅限于公事公办而已。

秦川没有出卖自己,当然了,他不说并不是为了包庇他,那也是为了他自身的安全考虑。

因为他出卖林炡,就等于出卖了自己。

且不说林炡身上有没有问题,若是他为了一时痛快,把林炡告发了,他身上的那些事儿也会彻底东窗事发。

这是损人不利己的事情,秦川并不傻,他不会干的,他太爱惜自身了。

悄无声息的影响,一切水到渠成。

天黑了之后的上海才展现出她真正的摩登,但在这城市的街道灯火最辉煌的时候,弄堂里的灯总是在拐角那里亮着小小一盏,兜着个最普通的毛玻璃或是罩着个铁罩,罩上生着锈亦蒙着厚厚的灰尘,灯光也是昏昏暗暗。上海的秋天天色暗的早,到了五点天色已经昏昏沉沉的,拐角的灯光下飘着恍惚可见的炊烟气息。

回到霞飞路后边的小弄堂里,鞋踩在石卵路上的脚步声像是被地面吃进去,闷在肚里一般,林炡抬头看着自家那扇积着些油垢的窗户开了条缝,开门进了房子。

林炡帮着自己姆妈在亭子间煮饭的时候看着窗外的水槽想,上海的弄堂真是个那些混迹在舞池里的少爷小姐见不得的情景,它在那些背阴的小角落里长着的青苔,全是弄堂里的人身上背着的故事,像那些故事一样,那些青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着的伤疤一类的,是只能用时间来抚慰的痛楚。


5


西湾流8号,周福海正在自己的公馆召集亲信开会,李士群也是他拉帮结派的结义兄弟之一。

所以,自然也在邀请之列,何况李士群掌握的76号特工总部势力举足轻重,俨然成了一方大佬。

何况李士群背后还有日本人支持,周福海现在正需要借力打力,要知道汪夫人为首的公馆派那是一直都是在打压他们的。

会开到一半,李士群的秘书夏仲鸣突然进来,低头下来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

李士群脸色微微变化了一下,一抬手,站了起来道:“福公,诸位同仁,我有一个电话去接一下。”

“李主任工作这么忙,找你的电话都打到福公家里来了?”周福海手下得力干将,边委的罗钧祥伸手扶了一下自己的金丝边儿眼镜儿,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问道。

李士群眼角眯了一下,周福海要在财政部麾下组建税警总团,那是效仿当年的宋子文,想掌握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

李士群也很想掌握一支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不是76号那种以特工为主散兵游勇,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军队。

两人都想争这个税警总团的总团长,他几次以警政部次长的名义向周福海提出这个要求,但都被周福海给拒绝了。

而这个税警总团的总团长有力的竞争对手就是罗钧祥,两个人为了这么一个位置,早已经在暗中较劲了。

“罗秘书长,安全无小事儿,我这里脑袋里的神经可是每天都绷着的。”李士群阴测测一笑,手一指自己脑袋说道,意思是,你们能够安全的在这里开会,少不了我这个特务头子的功劳。

说完,就冲着周福海一点头,转身离开座位匆匆往外走去。

秦川这个时候把电话打到这里来,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李士群出门之后,脚步不免加快了不少,

“小秦,是我。”周公馆的电话自然是没有人敢窃听的,所以,他放心大胆的跟秦川通话。

“主任,日本人查到林炡……”秦川驱走机房内的其他人,这才压低了声音在电话里向李士群汇报具体情况。

果然是出事儿了,而且内部无小事儿,尤其林炡现在还是76号核心层人员,他的亲信,这样的人出事,那是致命的。

李士群有想过,林炡可能会有问题,但问题有多大,他也把握不准,但他也希望这个问题不大,若是能遮掩过去,也不是问题。

但是现在看来,问题只是揭开了冰山一角,底下的水似乎还很深。

林炡包庇刘天林,李士群也是可以理解的,将心比心的话,他可能也会这么做,毕竟把那边得罪狠了,自己必然会遭到反噬。

即便是李士群他自己,在对待在上海的重庆军统分子,那也是抓了之后,劝降,实在不肯投降的,才会处决,而不会抓到就杀,那仇恨可就结大了,双方就没有任何谈的余地了。

抓不抓林炡,李士群心里真的很难决定。

即便是同意抓,在哪儿抓,怎么抓才能把影响降到最低……

“小秦,我找个理由派他回去,你先把人控制住,如果日本人那边要问话,你必须在场,不要用刑。”李士群思考了一会儿,终于想到了一个处置的办法,这也是最为稳妥的。

“好。 ”秦川答应下来,听口气,李士群还没有放弃林炡的意思,这也正常,林炡也算是相当有能力,而且为李士群暗中立下不少功劳的。

犯的事比他严重的人多了去了,不也是没丢了性命吗?

林炡身上这点儿事儿,76号内犯过的人少吗,其实还挺多的,大部分都没死,还有戴罪立功的呢,要都杀了,76号估计现在都没人干活了,本来他们这些人也都是从那边过来的,想要完全切割关系,难。

唐瑞民跟中统勾搭,培植私人武装力量,还暗地里倒卖情报消息,都还没杀呢,林炡如果只是包庇刘天林,没对76号造成多大的危害,这么一算起来,那真是轻的了。

但是,如果林炡是军统安插在76号高层的卧底奸细的话,那就是另外一件事儿了,可以容忍你反复背叛,但绝不容许你是对方派来的卧底间谍。

而这种人,那是抓到一个,弄死一个,决不能手软。

上海斗争的局面越来越复杂了,这种每天都在生死边缘的高压生活,有点儿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他现在就感觉自己走在一根钢丝绳上,前后都是悬崖,下面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稍不留神就得摔一个粉身碎骨。


6


一晃两天过去了,76号内风平浪静,南京那边也是有条不紊,各方看上去都比较平静,林炡被李士群一下子提上位子当了这个临时负责人,没多久他就从一开始的手忙脚乱,也变得有条不紊起来。

想趁李士群不在,给他上眼药的,还真有不少,不过,他还真不怕,这些人并不齐心,很容易就被各个击破。

虽然这些人未必心里对自己服气,但现在他们还真不敢给自己添乱。

秦川手上倒是没有多少重庆分子的血,但76号自己人的血倒是沾了不少,那些人如今在法租界的监狱里已经病的就剩下一口气了。

当然,有资格挑头的,都被李士群带去南京了。

就剩下大块头吴云甫一个憨货。

这货胆子是不小,可是得有足够的利益才会让他出手,否则他背后那个算计的比鬼还精明的老婆,这个时候让他做出头鸟,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当然,林炡也不会主动去招惹吴云甫,这家伙有时候根本就是个拎不清的滚刀肉,他基本上不掺和。

维持原样就好。

每天例行汇报是少不了的,虽然不可能事无巨细,但只要是76号内发生的事情,林炡都会在规定的事情给李士群电话汇报。

而林炡对于秦川这种多疑而且敏感的人,不能让他有一种掌控不住的感觉,虽然李士群说是派林炡来辅助特别行动队的一些工作,说白了还是把秦川当做一个眼线。

他记得当时秦川凑在自己的耳边说话,语气暧昧又疏离,“林炡,你知道我不是好人。”

——犹言在耳


7


“秦队,美罗西服的高经理求见。”

“他来做什么?”

“应该是感谢您把制服订单给了他吧。”庄莹道。

“告诉他,不见。”

“是。”庄莹点了点头,作为一个合格的秘书,她只有忠实的执行上司的命令,至于为什么,那不是她该问的事情。

“跟他说,以后别没事儿往76号跑,76号又不是茶园子。”

“明白。”

“还有事儿吗?”秦川一抬头,发现庄莹还杵在这里没走。

“秦队,我想请半天假?”

“请假,有事儿吗?”

“是有点儿私事……”庄莹不好意思的低头道。

“行吧,反正下午也不是很忙,你去吧。”秦川想了一下,点了点头,准了庄莹的假期。

庄莹从高洋楼出来,一个穿西服,揣着公文包,头发打这发蜡的中年男子快步跑了上来。

“庄秘书,秦队长怎么说,愿意见高某人吗?”

“秦队说了,让你以后别再来了。”庄莹美丽的脸庞上闪过一丝高傲。

“啊?”

“高经理,我说有你这么直接上门送礼的?”庄莹道,“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这不是让别人给秦队穿小鞋吗?”

“哎哟,是我糊涂了,庄秘书,我该怎么办呢?”高维华立马醒悟过来,自己得了订单,跑过来感谢,那落到另一个竞争对手眼里,不是等于告诉被人,他这个订单是贿赂来的。

这不是间接的给人上眼药吗?

“这事儿,我可不知道。”庄莹呵呵一笑,把高维华丢在那里风中凌乱,她才没有义务提醒这个办事一点儿都没脑子的家伙呢,她好不容易能够在秦川身边站住了脚跟,可不想转眼一脚被人踢走。

那样她就在76号没有立锥之地了。

“这个庄莹身材真不错,你猜,她跟老丁是不是有一腿?”吴云甫站在秦川身后,端着一杯咖啡,一边喝,一边对着窗户下的跟高维华说话的庄莹身材点评一声。

“吴兄,你就没别的话题可聊了吗?”秦川背靠椅背,微微闭着眼睛,对于好色的吴云甫有一种深深的鄙视。

“好奇嘛,你难道不好奇?”吴云甫转过身来道,“你说,你现在要她脱光了上你的X……”

“你是不是又吃药了,人家的私生活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有那精力,还不如帮我把毒蛇给挖出来呢。”秦川没好气道。

“毒蛇还在冬眠没出窝呢,再等等……”

“有线索了?”

“嘿嘿,忠救军在法租界有一个办事处,这你知道吧?”吴云甫嘿嘿一笑道。

“知道,但是不知道这个办事处的地址,还有负责人是谁?”

“明面上看着是个叫萧文的人,但实际上是李士群身边的红人,叫林炡,这个人三水老弟听说过吗?”

秦川摇了摇头。

“林炡,上海人,寓居上海法租界,淞沪大战后,被戴雨农亲自吸纳进军统,担任忠救军驻沪办事处处长。”吴云甫说道。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秦川惊讶的问道,他当然知道林炡的身份,只是消息不是从军统内部获得,所以他只能对吴云甫说自己并不知道。

“林炡有合法的身份作掩护,我们知道他谁,但想要动他的话,得需要法捕房配合。”吴云甫道。

“你想动吗?”秦川心中一动。

“负责忠救军的是三处,我在想要不要叫上老沈?”吴云甫道。

“这可是立功的机会,你舍得分别人一半的功劳?”秦川很奇怪的道。

“自从三处处长老婆,三处就一蹶不振了,老沈个人能力有限,什么都落在人后,缺钱,缺人,什么都缺?”

秦川明白了,吴云甫是看上三处了,三处虽然是实力最弱的,可好歹也是76号内处级单位,要是能把三处拉过来,在76号内说话的份量可就更重了。

“我没意见,你想要我这里配合的话,我给你打个招呼,咱们别把动静弄太大。”秦川说道。

“暗中策反,再放回去?”

“他们在我们内部放卧底间谍,我们就不可以吗?”秦川反问一声。

“嗯,就这么办。”吴云甫兴奋的一搓手。

“抓捕计划定下了,给我说一声。”秦川交代道。

“知道,我现在就去找我手下二虎,他这些日子可憋屈了,咱现在拉他一把,就该知道怎么做?”吴云甫道。

“别大张旗鼓的过去……”

“知道,我找个借口约他出去谈。”

吴云甫怎么摸到林炡的,秦川没有问,但林炡的处境肯定是危险了,要不要示警呢?

不能,至少不能由他来示警。

他不确定这个消息是不是有人故意的放出来的,万一是日本人放出的烟雾弹,那自己就不打自招了。

这个时候必须小心谨慎,最好自己的角色该做的事情。


8


秦川没有回特别行动队。

一阵天都在76号,那怕是无所事事,也没想到离开,任由日本人在自己的地盘行事,当然,全局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日本人想要调用督察处的人,没有他的默许,显然是不可能的,日本人也知道这一点。

大家其实心照不宣。

日本人想出了查良民证这一招,伪造良民证,那是日军和伪警察重点打击的对象,发现一个,抓一个,而且抓到的了直接判重型,严重的甚至直接就给枪毙了。

能把良民证伪造的以假乱真,那都是造假的高手,这样的高手很少,他们也很少出手,只有造的少,发现的几率才小,所以,想要让这样的高手出手的话,价钱通常都是不低的。

一般人是没有这种渠道的,只有一些有权势和跟地下黑势力有联系的人,才有这样渠道。

只要出手了,必然会留下痕迹,除非市面上没有发现同样的假良民证出现过,否则,真认真追查起来,总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的。

日本人想查,动用的人力和资源那就不惜代价了,很快,伪造良民证的人有了信息反馈回来了。

这人是个裱糊匠,姓顾,有五十多岁了,开了一家裱糊店,这年头还有人裱糊字画?很少了,勉强维持生计。

没有人知道还有一手造假的本事,以前是造假的字画骗一些不识货,想附弄风雅的人,现在还有人买字画吗?

乱世的古玩字画真是不值钱,所以,他空有一身手艺,却无用武之地,不过既然能伪造字画,那伪造一些证件那还不是手到擒来,不过这人胆小,接活儿非常小心,他有一个固定的中间人,他只从这个中间人手中接活儿。

查这个中间人,日本人也是费了好大的劲儿,中间人只跟顾客谈价钱和收钱,具体做什么证件,内容是什么,却只有这个裱糊匠自己知道。

都是为了保护毒蛇。

“秦哥,他们查到了顾裱糊……”

秦川点了点头。

日本人一直忽视这条线索,他们一心只想着从刘天林身上突破,而他早就已经暗中在调查了。

谁出卖了毒蛇。

这一点秦川也想知道,当然,他大概率的怀疑是林炡,毒蛇的手下不可能混进76号或者日本人的间谍。

虽然,日本人曾经说过小林这支小分队有八个人,但死在罗家巷14号后院现场的只有七个人。

这要么是日本人放的烟幕弹,要么,这个第八个人并没有能够给他们带来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只要“毒蛇”那边是安全的,那问题就处在源头了。

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林炡,林炡想送毒蛇手下的二人离开,目的就是想彻底切割这段关系。

只要那两个人离开上海,他就彻底安全了,即便是这些过往以后被人揭露出来,也有人给他作证,他无须担心被揭露出来。

但他为什么要向日本人举报,这就难以理解了,但就是这样一个昏招,让秦川省了不少事儿。

而顾裱糊,秦川早就查到了,只是引而不发而已。

至于怎么引导日本人查到,这就大费周章了,没想到,那两个手下居然轻松的让日本人做到的。

当日本人能查到也是不容易的,在查的过程中,秦川都是冷眼旁观的,就差一点儿出手指点一下了。

还好,他们用上了所有手段,终于把人给查到了。

秦川和瘌痢头都没有接触顾裱糊,而是查到顾裱糊就截止了,他也很想知道,从顾裱糊的嘴里说出来的那个人会是谁。

这种事儿,林炡一般不会假手他人去做的,除非是他绝对能够信任的人。


9


顾裱糊觉得自己已经非常小心了,但是,麻烦还是找上门了,还是他最害怕的日本人,都说日本比土匪还凶残。

自己被抓了,这下还有活路吗?

顾裱糊就像一个鹌鹑一样蜷缩在椅子上,看到满屋子的刑具,早就吓的瑟瑟发抖,他本来就胆小。

“这个东西,你认识吧?”

从毒蛇手下身上搜到的那张假的良民证被放到了顾裱糊的面前。

顾裱糊看了一眼,自己做的东西,他当然认识了,有些特有的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就是日后可能找到自己。

“认识。”顾裱糊不敢撒谎,他知道自己一旦说谎,等待他将是严刑拷打。

“谁找你做的,你还记得吗?”

顾裱糊犹豫了一下!

“说!”

“长官,我说了,你们能放过我吗?”顾裱糊害怕的问道。

“只要你如实交代,我们会对你从宽处理的。”

“是一个先生,模样还挺俊的,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就给了我两张照片,姓名和地址,让我给造两张良民证,十块大洋一张。”顾裱糊结结巴巴的说道。

“你能详细描述那先生的长相吗?”负责审问的日本人追问道。

“跟特别行动处那个总是在米高梅的长官差不多……”顾裱糊说道。

那个问讯的人一下子眼冒精光,“顾,你继续说下去,怎么跟他差不多?”

“那个先生那天穿的是烟灰色的毛呢风衣,藏青色的西装三件套,下巴略微尖一些,说话的声音带一点苏北的腔调,还戴着一副眼镜……”顾裱糊对自己见过的每一个人都记得很清楚,他在记忆深处想起这么个人,随口就推出来当替罪羊。

“如果这个先生再出现在你面前,你能把他认出来吗?”日本人问。

“能。”顾裱糊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很好。”

审讯官命人取来一叠照片,大概有十来张左右,都是特别行动处人员的照片,其中还有他自己本人的一张照片,也混了进去,让顾裱糊自己辨认。

十张照片,也就几分钟的时间,顾裱糊最终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道:“这张的这个最像。”

“是他吗?”

“我只能说最像,那先生跟照片穿的衣服不大一样,头发也比这个短一些。”顾裱糊解释道。

那个问讯人员看了一眼那被顾裱糊指出来的照片,不是秦川又是谁呢?

问询人员立马打电话给了李士群,向他禀报了问询结果。

“打电话给林炡,就说我要见他。”电话那头的李士群道。


10


“林哥,谁打来的?”陈一凡进来,看到林炡刚放下电话,顺嘴的就问了一句,这话也就他了,换了别人谁敢这么问?

上级跟谁通电话,你一个下级有资格管吗?

“你猜?”林炡呵呵一笑。

“日本人?”

“陈一凡,你是越来越聪明了。”林炡点了点头,“日本人查到了秦川,但秦川也算是李士群手下特别行动队的人,想要动他,得跟我或者李士群打个招呼才是。”

“看起来他们还挺顾忌林哥你的面子的。”陈一凡道。

“走吧,人家电话都打过来了,我要是再不回去,就不给面子了。”林炡起身道,“跟李主任说一声,我去帮忙了,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等我明天过来处理。”

督察处的人着便衣找到了秦川在麦琪公寓的藏身之所,虽然人去屋空,但毕竟是分配给秦川的房产,所以当时他走的时候什么样子,现在还保持什么样。

秦川家中其实没有抄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毕竟是老情工了,就算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未必会藏在家里。

何况秦川是个花钱毫不手软的人,积蓄也不算多,基本上都让他换成黄金或者有价证券,存放在银行里了,真正家里就没有太多的现金。

然后就是书籍,还有一些个人物品,有微型照相机,胶卷等间谍器材,还有手枪,不在76号登记的手枪等等。

这些东西,虽然76号要求每一个人都要报备,但对于秦川这样队长一级的,那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真的严格执行规定的。

当然,真出事儿了,该计较的还得计较。

司机兼小弟瘌痢头跟秦川走了,家里就剩下一个阿姨,阿姨在第一时间被带走问话了。

重点在于家中的保险柜以及砖墙夹层,以及地板隔层等,这些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是重点搜寻的地方。

秦川的书房更是重中之重。

竹下队长亲自盯着两名日本便衣特务对秦川的书房进行搜查,这里是最可能藏有秘密的地方。

“竹下君,发现可疑信件!”

“哦?”

带队的日本人从便衣手中接过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秦川吾儿亲启”六个黑色的大字,看字面应该是一封家书。

日本人队长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略微有些泛黄的信笺。

“竹下队长,看什么呢?”

“林君来了,你来了。”正看家书入神的竹下队长忙收了信笺,塞进了信封之中,放入了随身衣服的口袋里,口中回答道,“没什么,就一封普通的信件。”

“哦。”林炡呵呵一笑,其实进来的时候,他就看到信封放在竹下队长的手下,上面“秦川吾儿”四个字刚好压在信笺之下。

这应该是秦川的老父亲给他的来信,至于里面的内容是什么,他大致也能猜得出来,无非是劝说秦川回头是岸,不要做国家和民族的罪人。

秦川要是听了的话,也许就不会有今天之祸了。

“这是76号改建后的地下污水管道图,秦兄家里怎么还有这个东西?”林炡随手翻看了一下查抄出来的文件,这些文件都是需要甄别才能确定是否有用,他居然看到这样一份文件。

“怎么林君,这份图有问题吗?”

“图没问题,但秦川兄似乎不应该有这样一份图,他用来做什么?”林炡觉得有些奇怪。

秦川身上肯定有很多未知的事情,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这也是很正常的,但不一定都有关联就是了。

“林君,你说秦川会不会是毒蛇?”竹下忽然问道。

这是竹下第一次问他这样的问题,林炡知道,自己的回答可能会对接下来的调查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

“不知道,但从裱糊匠的口供来看,如果秦川就是那个什么的毒蛇又似乎是说得通的。”

“最好的隐藏就是在你身边。”竹下道,“这就是你们中国人说的灯下黑,对吗?林君。”

“竹下队长分析的有道理,但凡是都要有证据,就目前的证据而言,还无法支撑你的这个判断。”林炡淡淡的道。

“我会找到证据的。”竹下队长郑重的说道。

林炡只能笑笑。

在竹下看来,他应该还是在为秦川开脱,想要尽力的维护一下自己的朋友,但这种努力只是徒劳的。

“除了有价值的文件和证物带走,所有财物封存,谁要是伸手揩油,被我查出来,严惩不贷。”

“是。”

林炡没想过要给秦川栽赃,可能是他对于秦川曾经的掩护行为报以感恩,不过现在看来,此时的秦川根本无法自证清白。


11


叮铃铃……

站台上的车站警察手里的铜铃声响了起来,这是通知车厢内旅客,列车已经停稳了,可以下车了。

林炡和吴云甫所站的位置,刚好能看到列车上下来的一大半旅客。

吴云甫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卧铺车厢下来的旅客,林炡反而并不太关注,将目光移向卧铺车厢前面的车厢的出口。

卧铺车厢下车的人毕竟很少,而且大多数都是在上海站下车,零星的几个人下车来,有男有女,有的还拖着沉重的行李箱。

“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

“林老弟?”

林炡对秦川太熟悉了,就在刚才,一个身穿长褂子,戴着礼帽,身材有些消瘦的男人混在硬座的旅客中下车而来。

他手里还拎着一个藤木箱,下车的时候,下意识的一个左右看了一下的动作引起了林炡的关注。

一般旅客下车,是不会左右观察环境的,只有长期地下工作或者情工人员,才会在落地的一刻,谨慎观察周围环境,以判断是否安全的行为。

这种行为已经成了下意识的动作,不经意的就会做出来,除非刻意为之。

那个侧脸,林炡眉头一挑,太熟悉了。

还有他那个往后面卧铺车厢下车口的一瞥,这个眼神,只有熟悉人的人认得出来,虽然刻意的做了伪装。

但林炡还是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抓还是放,这都在他的一念之间,林炡很清楚,秦川如果现在被抓,他甚至是有可能保住一条命的。


毕竟,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就是76号的高层卧底,更何况林炡自己也清楚,秦川根本就不是卧底。


秦川不隶属于任何人,要是非要给他安个立场,那应该是他自己了。


可是他这一跑的话,那就把自己的身份坐实了。


林炡手攥了一下,缓缓的放了下来。


这也是他今天晚上拉吴云甫来苏州站的原因之一,并不是他没有尽力,而是秦川太狡猾了。

乔装的秦川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因为车站内的工作人员的眼神不太对,他们似乎在找寻什么。

他其实找了个借口说是下车透一口气,实际上,悄悄的去了硬座车厢的卫生间,换了一身衣服,然后随便拿了别人的一只行李箱下了车。


一下车,他就察觉到一丝异样,就在他走向月台的时候,这种异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吸入一口冷空气后,肺部一阵强烈的不舒适感,他赶紧捂住了嘴,低声咳嗽了两声,然后快步向车站出口的方向而去。


看到秦川脚步加快,林炡知道,这个经验丰富的家伙是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了,这是要加速离开。


不远处陈一凡的目光朝林炡望来。

很明显,陈一凡也发现了秦川的伪装,只是他没有命令,不敢擅动,他不清楚林炡是抓人还是放人。

林炡冲他微微一摇头,陈一凡马上心领神会。

“请出示证件和车票。”出口处,林炡让段站长安排了人检票,这也是为了“万无一失”,他相信秦川有能力通过,否则他也只能抓人了。

不能让李士群和日本人怀疑自己过意放水。

秦川显然是有了准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证件,以及一张苏州的车票,车票是真的,证件嘛,也是真的,他在这种动荡不安的时局,给自己弄一张假身份,这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像他们这种人,有几个备用的假身份,这都是很正常的。

果然,出口检票员只是对照看了一眼,就将秦川就放了出去,除了站口,秦川便迅速的加快脚步,迅速的消失在黑暗中。


12


在得知秦川在车站打了一个去苏州的电话后,他就意识到情况不对,马上联系上海的林炡。

没有用电话,而是电台。

电话容易被窃.听,而电台就保密的多,督察处是有电台的,但是,他也万万没想到,林炡会直接携带一步电台先一步去了苏州。

虽然他不知道林炡是如何知道的,但林炡如果能够在苏州截获秦川,他还是愿意再给秦川一次机会的。

但是,没过多久,林炡的电报到了,秦川早有准备,用假身份,伪装成普通乘客从苏州站溜了。

接到电报的李士群怒不可遏,回电狠狠的把林炡训斥了一通,并且要他马上追查秦川的下落,一定要将人抓捕归案。

要是抓不到秦川,这事儿会成为他在汪氏系统内被政治对手攻击的把柄。

秦川是强行通过,并委以重任的,这样的人,如果最终证实是军统重庆派的间谍,那他的威信岂不是大大的受损?

暴怒的李士群接连给林炡来了三封电报,措辞一封比一封严厉,除了训斥之外,还有严令他三日之内必须将秦川抓捕归案,否则,就要撤了林炡督察处处长的职务。

当然,还有严密封锁消息,好在这件事在苏州发生,知情.人能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只要能够在短时间内将秦川缉拿归案,这事儿还有缓和的余地。

如果三天之内抓不到人,那就瞒不住了。

问题是,林炡三天之内能抓到人吗?接到电文的他与唐克明相视苦笑一声,这可真是一件要命的任务。

秦川既然提前准备在中途下车溜走,必然是事先做了准备的,像他这样的人,想要藏起来,想找到他的话,那实在是太难了。


13


“吴兄,还有两个小时天就亮了,咱们天一亮就走,找个地方睡一会儿吧。”林炡走过来轻轻的拍了一下吴云甫的肩膀道。

“主任同意了?”

“我已经跟苏州站的王站长联系过了,这边的工作接下来由他接手,我们就不大张旗鼓的在此搜寻了。”林炡解释道。

“那就好,我去找个地方眯一会儿,太困了。”吴云甫打了一个哈切说道,去找苏州站的段站长了。

在火车站找个随便找个值班室睡一觉,段站长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林炡可睡不着。

就真的放秦川离开了吗?

怎么可能。

秦川的立场太捉摸不透,他只要还活着,就有可能翻盘,林炡是了解秦川的能力的,既然局都已经做到这份儿上了。

那就不能让他再有机会回到76号了。

但林炡还是小看了自己的顶头上司。


14


秦川急匆匆的出站后,很快就上了一辆早就等在路边的黄包车,车夫二话不说,拉着他就离开苏州火车站。

进入城区后。

秦川才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幸亏自己多考虑了一手,没有直接从卧铺车厢下来,否则此刻怕是已经成了阶下囚了。

“小盛,谢谢你呀。”秦川对那黄包车夫说道。

黄包车夫点了点头,没有答应。

秦川也没觉得不对劲,可能是刚才太紧张了,一朝脱险,精神有些松懈下来了,坐在黄包车上,居然感觉有些昏昏欲睡。

他也没觉得不对劲,可是等到他想要起身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居然连提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

“呵,李士群……”

黄包车拉的飞快,根本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15


76号通往地下刑讯室的楼梯,仿若通往地狱的台阶,寒意森森。进了这里的人,若不投降,就只有死路一条。

阴暗潮湿的审讯室,刑具经年累月被鲜血浸泡,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浓郁的腥锈味。秦川曾经最讨厌来这里,却每每被刘天林逼着踏进这间人间炼狱,观摩他对关进这里的人身与心得双重折磨。

秦川又被李士群拖进来了,可惜这次他不再是个旁观者。

狭小的窗户为阴郁与黑暗带来一丝晦暗不明的光,落在窗沿上的一只麻雀留下了一首挽歌,便扑楞着翅膀飞远。

从认识秦川的第一天起,李士群就知道他的忍耐力不容小觑。

秦川的世界一片混沌,过往的情景化作黑白的无声电影在他的脑海中回放,亲疏远近,来来往往,不知多少人在他的眼前匆匆路过,又被鲜血染红。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浑身都在叫嚣着疼痛,头很晕,眼前模糊不清的人影是他所熟悉的。

平心而论,李士群是不想对秦川用刑的——如果他没有选择逃跑。他想不通以秦川的智慧,为什么要选择逃跑这种最糟糕的方式。只要秦川合作,李士群坚信自己还是可以保他的,保他一条命离开上海,保他少受些皮肉之苦,可只要他一跑,那么想抓他的就不止自己了,还有魏泰久和他身后的日本人。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们,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秦川还是含笑看着他,即便面色苍白的好像刑讯室的水泥墙,他还是依旧嘴角擎着笑。

“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我也的确活够了……”

毒蛇,无处不在。

光束熄灭在看向林炡的最后一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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